来源:《滇池》2017年第03期
栏目:个人史
我们村的大人小孩,总是叫他“老白人”。
听我奶奶说,老白人一过六十岁,就不洗脸洗脚了。奶奶只小老白人五岁。七十岁的奶奶模仿着老白人的口气说:“我就是不洗,我要人嫌鬼怕,活满一百岁。”儿子为他做了棺材,被他偷偷叫人来低价卖了,养了肥猪准备为他办后事时用,他一有空就去打猪。
老白人并不白。他长年一身黑衣黑裤,依然还浓密的头发由于经年不洗,粘粘腻腻,猛看上去,就像顶着一泡牛粪。牛粪飘逸着干草青草气,而他的头发散发的却是死耗子一样的恶臭。他从黑布底下漏出的地方也污黑如牛皮。平常,他身上唯一白的地方就是他的一双眼睛,里面汪满了两团河雾,像他从不离身的旱烟管喷出的浓烟。
从老白人的家到村头走到晃桥河边的那棵大青树下,像我们这些六七岁的孩子,只要五分钟。但老白人一趟走下来,差不多要一顿饭的功夫。每天一早,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出工后,往往,我们一群孩子早就在他家的门口候着他。老白人口衔着两只筷子长的烟管颤巍巍地出来了,顺手摸起靠在一边门框上的红木拐杖,光着脚,敞着胸走出家门。先前有孩子上前想搀扶他,被他一把推开。之后,就没有人上前帮忙了。老白人的红木拐杖足有两尺长,他挥动拐杖不断地在路上划着“之”字探路,就像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日本人在八路军驻扎的村子里探雷,狗屎马粪烂泥之类的脏东西,他都能明白无误地避开。即便是寒冬,老白人也要到大青树下呆上大半天。二双曾把他的拐杖藏起,老白人不动声色,四肢着地爬回家。晚上,拐杖被老白人的大女儿设法找到,次日一早,老白人从围在他身边的孩子中,准确无误地一把抓起二双,高高地举起,生是将这个正在吃长饭的孩子丢进晃桥河,好在是丢在水里,要不村里肯定会多一个跛子、驼背或傻瓜。此后,没有人再敢动他的拐杖。
就这样,在一堆大呼小叫着的孩子们的前呼后拥下,老白人到得大青树下,摸了摸树,轻轻点点头,解开用布条做的裤带,裤子刷拉一声掉到脚脖子上,他从一堆黑毛中拉起他耷拉的东西,迸出一汪茶黄的尿水。孩子们捂着鼻子,四散开去。但不等尿水完全被泥土吸收,又都围上去,轮换着抽旱烟,呛得涕泪交加、大咳不止照样抢着抽。一旁,老白人一边抓挠着身子,一边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前仰后合。老白人也有哭的时候,老白人抱着大树大哭不止时,连我们这些孩子都明白,他一定是受了几个儿女的气。
春夏时节,我们和老白人一起在大青树下玩耍时,偶尔会有不小心的喜鹊,把它们的蛋从窝里给蹬下来,打在我们头上、肩上,蛋黄蛋清溅了我们一头一脸。这时,我们就会抬起头,打量着大树,连老白人也会跟着我们,尽管他的眼睛连头顶上的大太阳都看不到。
有人偷偷咬耳朵:“听我爹说,解放前,这棵树还是老白人家的。”孩子们听而不闻,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
这棵树还有一个别称“吊脖子树”。
这棵树以前属于地主白得富家。白得富就是老白人。白得富娶过三个女人。村里的人都知道,白家的钱并不是从土地里来的,据说这个对村人来说神神秘秘的人,是靠贩卖烟土敛财的。他常出入县城的烟花柳巷,女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可村人都尊敬他,因为每年白得富都会拿出不少钱为村里修桥补路,还周济贫困潦倒的私塾先生。但在土地改革时,县城派来的工作队指使民兵,把他用棕绳五花大绑了,给吊在他家的大青树上批斗。九死一生活下来,公社干部要他在三个女人中选择一个,白得富选择了小老婆,二女人带着自己亲生的一个孩子改嫁了。大老婆一脸麻子,厚嘴唇、浓眉毛,一双小脚,却是一个能干的女人,多年来家里的吃喝拉撒,都靠她主理。听男人不要自己,她伤透了心,一天夜里,大老婆用一根棕绳,把自己挂在这棵树上。人们次日发现她时,她穿着得体的寿衣,她甚至还用一块崭新的黑布片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吊死后那可怕的长舌头伸出来……
埋葬了大老婆后,白得富得了一种怪病,眼睛突然瞎了。人们都说这是报应。
每年清明节,我们都会帮着老白人在树下烧纸钱、泼水饭。对于这一封建迷信行为,村里的干部群众都睁只眼闭只眼,小老婆路过看到,会向我们抛白眼,吐唾沫,但从不走近。
而在清明节的前一天,不管天气好坏,老白人总会摸到河里,指使着我们把他浑身上下用皂角擦了又擦,要是天气好,他会在阳光下晒上好一会,浑身还真像一头被刮了毛的架子猪,乡下人少有的细皮嫩肉上闪着惨白的光,还真是个老白人。天气寒冷也不要紧,老白人会指使我们从河边找来干柴,烧一堆火,把自己一身白肉烤得土红土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