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儒文不知如何处理他和红玉的关系才好。他从内心里喜欢红玉,但他又深知萧家父子也在暗暗地喜欢她。他欠萧爷的太多,一连度过几个不眠之夜后,他决定放弃红玉!等萧爷从上海回来后,他就告诉萧爷,就说自己不喜欢这个青楼女子。少爷喜欢,就让少爷和红玉在一起吧。虽然决心已下,但红玉的影子总是在儒文的脑子里晃来晃去的。儒文心想,这感情的事真是太折磨人了,斩不断,理还乱。干脆等萧爷回来后,自己离开萧府,离开这个镇子算了。但在萧爷没回来之前,还是要尽心尽力管好府上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萧爷这些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
就在萧爷走后的第二个月,府上救济穷人用的白面所剩无几。因为今年是个大灾年,天旱无雨,颗粒未收,萧府门前每天都有灾民在这里早早地排好长队,日上三竿时,萧府的人就会从米店里抬过来两大木桶大米干饭。后来店里的米不多了,就用府上的白面蒸馒头施舍给灾民。萧爷吩咐过管家儒文,必要时开仓赈灾!现在,萧府门前的灾民越来越多。一大早,儒文到门前察看,黑压压的灾民把萧府前的石板路围得水泄不通。儒文去找少爷商量开仓赈灾的事,少爷说:“我不管,老东西在我身上死抠,在这些叫花子身上却舍得大把大把地花银子,现在又要赈什么灾,随你们瞎折腾去好了。”
儒文说:“老爷是方圆百里的首富。在这镇子上,除了老爷,谁有能力来张罗赈灾大事?开仓赈灾是府上传下的规矩,是祖训,祖训不可违,又不是萧爷自己定下的。”
少爷说:“你一提这劳什子祖训,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这害人的祖训,我早找个漂亮女人拜堂成亲入洞房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个堂堂的少爷,连他妈的窑姐都敢摔脸子给我看,害得我还要饥一顿饱一顿地出去打野食儿吃。”
儒文听府上的人说起过,萧府的男人不准娶漂亮女人为妻,更不准三妻六妾,据说这也是萧府的祖训。正因为这条祖训,害得萧府的男人一代比一代结婚晚,找的女人也越来越丑。但萧府的家业却如日中天,萧家的米店也越开越大,生意越做越红火。
儒文又等了三天,还是没把老爷等来。儒文便按照萧爷临走时的吩咐,向镇子上的人宣布:萧府要开仓赈灾!
一时间,萧府门前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萧爷长寿!”
“萧家子孙后代都长寿!”
“老天保佑萧家吉祥!”
儒文一连忙了三天赈灾的事,唯恐有什么闪失。儒文知道,萧爷把萧府的名声看得比命都值钱,也许,这就是萧家的家业能长盛不衰的缘故吧。白天有赈灾的事忙活着,儒文的日子还好过些,一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儒文是那样的想念红玉。这时,他就会悄悄拿出那件布满皮鞋印儿的新绸缎衬衫,在灯下端详良久,轻轻抚摸。每次见到红玉时,他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老想过去轻轻抚摸一下红玉的俊俏脸庞。他是那样的爱这个女子。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和女人单独相处过,但他心里是那样地向往能和心仪的女人白头偕老过一辈子,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啊!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去擦拭衬衫,可那些皮鞋印儿像是长在了衬衫上,无论他怎样的擦拭,都无济于事。他便用嘴轻轻亲吻衬衫,在心里轻轻呼唤着红玉的名字,眼里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
在萧府开仓赈灾的第四天,镇子上有好多饥民恶心呕吐,昏昏欲睡,陆续有人死去。饥民怀疑萧府的赈灾米有问题,有人说赈灾米里放了毒药,也有人说萧府门前的灾民太多,把萧爷招惹烦了,才想这毒招儿。当然,这只是少数人的看法,大多数人并不同意,说这不是萧爷的处事之道。萧府历来是以仁义拢络人心,这也是萧府的发家之道,萧爷再傻也不会拿全镇人的性命当儿戏。一时间众说纷纭。过了几天,竟有人把饥民的尸体扔在了萧府的大门前,萧府的门前常有人坐在那里哭泣。
少爷把管家儒文叫来,说:“这都是你赈灾赈来的好处!老东西不在家,你说你如何收场吧?”
儒文对少爷说:“少爷不必多虑,萧府赈灾是救人性命的善事。善有善报,不要庸人自扰就是了。”
少爷冷笑几声,说:“那这门前的死人也是我庸人自扰?那惹人心烦的哭泣声也是我庸人自扰?你知道镇上的人都在传说什么吗?”
儒文说:“让他们说好了,老爷的为人镇子上的人又不是不知道。”
少爷说:“可是现在全镇上的人都知道是萧府的赈灾米掺了毒药。”
儒文说:“少爷莫去理会这些捕风捉影儿的事,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少爷说:“你真这样认为吗?”
儒文说;“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少爷说:“这里边肯定是有名堂,有人在捣乱,在坏我父亲的名声。难道不是吗?”
儒文说:“少爷你说会是谁呢?”
少爷说:“你心里自然明白!”
儒文说:“请少爷明示。”
少爷说:“老爷走时吩咐让你发几仓房米赈灾?”
儒文说:“老爷让发两仓房。”
少爷说:“那我来问你,你到底发了几仓房?”
儒文说:“我……”
少爷说:“到底几仓房?”
儒文说:“两仓房半。”
少爷说:“你为何自作主张多发半仓房赈灾米?”
儒文说:“饥民多,每家十瓢米,一阵风两仓房米就发放完了。饥民跪在那里不肯离去,我就自作主张把余下的半仓房米也发了。”
少爷说:“那半仓房米是砷米!”
儒文如遭五雷轰顶,泥巴一样瘫在那里。
砷米是一种掺了毒药砷的米。在北方播种小麦时把砷米和麦种掺在一起,防备害虫蝼蛄咬伤麦苗的嫩茎。管家儒文闻听少爷的一番话后,半晌才缓过神儿来。
儒文说:“少爷,你为啥不事先告诉我呢?”
少爷说:“你以为你是谁?父亲半生清名毁在你手上!等父亲回来看你有何脸面见他!”
少爷的眼神刀一样在儒文的脸上剜来剜去。身材高大的儒文霎时矮了一大截。
在萧府,萧爷待管家儒文亲如父子,平时,儒文知道的事少爷未必知晓。当晚,儒文房里的灯通宵亮着,透过木格窗棂能看见管家的身影晃来晃去。儒文是个孤儿,在萧府长大成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以善良忠厚深得萧爷的喜爱。小小年纪,萧爷就开始教他四书五经。他不知自己的父母长得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山西太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他从小就懂的道理,也是他做人的准则。为此,他宁愿把自己深深相爱的女人拱手相让。这种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是最让男人难以承受的。本来他是想等萧爷从上海回来,远离这个镇子,就是因为没法忍受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被少爷搂在怀中。再多的委屈都能承受,但他实在不能承受的是自己辜负了萧爷这些年来对他的厚望。是自己的一时不慎,竟会给萧爷招来如此灾难。等萧爷回来,不知镇上的人会如何来萧府找麻烦呢,他实在是没有脸面等萧爷回来。灯下,他给红玉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在信中,他说自己一生中从未像爱她那样爱一个女人,那种爱会深深铭记在内心。他要把对她的爱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九泉之下,他会等着她的。他还要她快快离开这个镇子,离开少爷。活着时,他是不敢这样讲的。现在,他就要走了,他让她相信他说的这些话都是为她好。他还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积蓄全部留给她,并要在他走时,一定别忘了告诉府上的人把那件新绸缎衬衫放在他的棺材里。他要让她的爱一直陪伴着自己。写完,天已大亮。儒文在府上的院落里走了好几圈儿,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他是那样依依不舍。吃完早饭,儒文把一个包裹交给府上的下人,要他去送给红玉。然后,他又把手头上急于该办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