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外婆,在苏北老家的小镇上度过三年。外婆去世,我只得又回到M大。
筒子楼里的情况基本没有变化,我家多了一间朝北的屋子,父亲住着,天舒到处跑,我一点也不认识他。这个家并不欢迎我。父亲很少同我说话,他比我印象里更瘦、更老,脸上难得有表情。变化大的是母亲。她穿着打补丁的外套,头发胡乱地用发卡夹着,风风火火地从这头忙到那头,说话的嗓门也大得吓人。大多数时候,她看不见我,她的眼里只有天舒,她跟我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我要说上两遍甚至三遍,她才明白我的意思。我弟弟调皮、好动,他做错了事总往我身上推,不管大人们是不是清楚真相,总之,我一定被骂。
嘉卉,去打酱油。
嘉卉,去洗菜。
嘉卉,把盆里的衣服洗干净。
嘉卉,把天舒找回来吃饭。
我母亲指使我做这做那。我常因为笨手笨脚遭到她的责骂,那个时候,我真的恨她,恨她的偏心,恨她的恨毒。我伤心的时候,不止一次地想,我是不是他们抱来的孩子。我甚至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有一天下午,我又被骂了,一气之下,我跑到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天色黑了下来,苍白的月光照在树叶上,清风吹过,散落一地摇动的碎花。猫头鹰在黑暗中一声接一声地怪叫,叫得我胆颤心惊,我终于放弃离家的念头,拔腿就往家跑。母亲在楼前站着,她大声地喝住我,二话不说,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
我呆住了。我虽然经常挨骂,但是挨打,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你到哪里去了?这么黑的天,在外面瞎晃,是想死啊!她大声训斥道,一边训斥一边打我屁股。我大哭。
邻居阿姨过来把母亲拉开,对我说,你这个孩子,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你妈多担心啊,她在这里等你半个多小时了。
母亲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命苦啊,养个孩子都不省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M大学是个四面围墙封闭的大学园,也是个相对独立的小世界。一直到小学毕业,我没有独自走出过校园。逃家事件发生后,我老实多了,放学也不乱跑,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到球场看大字报。球场四周用竹篱笆扎起的报栏永远都贴满了大字报。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选择送我去一中上学,M大有自己的附属中学,我的大多数同学都留在附中。从M大学到一中,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经过村庄、农田,还有一所医院。一条小路伸向一个院子,黑色的院墙,墙上面拉着带刺的铁丝,黑咕隆咚的大门永远紧闭,门上没有牌子。那里是精神病医院。上学放学的路上,偶尔会遇到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农田边的化粪池里发现了死婴,几个人捆绑着一个叫嚣不止的人往黑咕隆咚的大门里拖。碎石渣、青石板和黄泥连接起来的四十分钟路程,一个人走心里总忍不住惊慌和害怕。
然而我还是要感谢母亲,不管她出于何种考虑,在新的环境里,我结识了一批新朋友,他们大多是工人子弟,说着M市的方言,大声喧哗打闹,像我这样说普通话的,一张嘴便引来善意的嘲笑。我努力地学习方言,跟他们一起在操场上疯,从家里带零食给大家吃。那个时候,我父亲已经回原单位工作,虽然没有官复原职,但有了工资,我们家的生活得到改善。我姐姐巧稚回来探亲时,会偷偷塞些零花钱给我。我是个笨拙的女孩,跳绳,打乒乓球,翻单杠,编织,钩花,拉二胡,吹笛子,没有一样做得好,她们嘲笑我,笑完之后,依然会带我玩。
大姨说我开朗了,像个活泼的小姑娘了。可是母亲对我的变化并不满意。她对我的要求很矛盾,一方面,她希望我像老王的女儿,大胆,泼辣,能做家务,不看无用的书,但当我真的大声用方言嘲笑老师不做作业放学后到处游荡时,她又训斥我像个二流子,要求我有教养懂礼貌做淑女。其实在她的心目中,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淑女,她也从来没有按照一个淑女的标准对我进行养成教育,她认为我一无是处,经常威胁我,等你下放到农村,看你怎么活。
我告诉她,我在为下放做准备。她吃惊地望着我,然后醒悟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大声尖叫,你这个孩子,谁给你的胆子,敢跟妈妈对着干了?
我说,你教我的。
反了反了!这个孩子学坏了!她痛心疾首。
父亲过来了,母亲说,林帆,看你的孩子,都学了什么。
父亲淡淡地说,她像我吗?
母亲突然脸色灰白,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