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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5年第05期

栏目: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京剧《响马传》改编于传统剧目《贾家楼》,说的是情末绿林的故事。

——作者笔记

公共汽车一路颠簸,沿着山道大喘气爬行,沉重缓慢,随时有停顿的可能。头顶是阴霾的天,灰暗厚重,脚下是翻卷的云,同样的灰暗厚重。偶尔的,灰暗厚重里冒出一棵树的枝桠,一丛墨绿的叶子,带着阴湿的水气,老到而狰狞,是青杠木,一种秦岭山中太常见的树木。

车厢里弥漫着浓烈的柴油、旱烟、臭脚、柴禾和鸡屎的气味,前端的司机叼着烟卷,粘着一眼眵目糊,一只手搭在车窗上,一只手拢着方向盘,将车上几十个人的生命不在乎地抡着。有孩子在哭,吱吱呀呀,没完没了,母亲便训,孩子哭得更甚,后来索性嚎啕。一车人大半在睡觉,身体随着车的摇晃而摇晃,有的头碰在玻璃上,嘭的一声,也并不醒来,似乎缺觉缺得厉害。

我和日本历史学者山口健一隔过道而坐,我们之间夹了个鹅笼,一只白胖的鹅,不知怎的从竹笼里钻出了脖子,一双阴鸷的小眼,恶狠狠地盯着旁边留小胡子的日本人。山口窥出鹅并不友善的态度,将身子使劲往里缩,一双手紧紧地护住怀里的数码摄像机。那鹅盯了一会儿,终于瞅准机会,头一低,脖子一拧,在日本人的大腿上狠狠鹐了一口。山口嘶着声儿大喊“したし”(疼),后边鹅的主人伸手给了鹅脑袋一巴掌,鹅缩回了笼子里去。山口的“したし!”如一剂提神灵药,使得周围人立刻清醒,纷纷向他注目,那目光带着惊异与不屑。山口赶紧把头埋下去,这样一来,脸便和鹅笼贴得近了,鹅立刻钻出来,摆出了继续进攻的架势,山口吓得用衣服挡住了,嘴里不住地咕噜。他手里那件黄绿的衣服是临上车前,我花二十块钱从地摊上买的,很常见的那种部队淘汰下来的民工服,我用这件很“普罗”的衣裳换下了山口那件白色的“圣保罗”隐条外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我的经验,山口穿着“圣保罗”进山,会累赘得我们什么也干不成。山口不喜欢这件衣裳,不穿,道具一样,老在手里攥着。现用它来挡鹅,倒也物尽其用。

我的临座是个小青年,头发染成棕红的颜色,发的根部露出深深的黑,泛出了片片油光。他不停地抖动着一条腿,没有一刻停止,车椅子是连着的,就带着我跟他一块儿哆嗦。这种被动的哆嗦并不舒服,只好忍着。青年嘴里呜呜啦啦地唱着,听不清歌词,像是病中的呻吟,现今的音乐都是这股劲头,无外是爱谁爱得要死,爱得咬牙切齿之类。我想,他要是我的儿子,我会照着那张扁脸狠狠地搧一巴掌,搧他个鼻子蹿血,看他还敢这般穷哆嗦不!脚下有东西,我朝临座踢了踢,硬扎成的,不甚清爽。一会儿,那东西随着山路的转动又滚了过来。低头看,是个尼龙口袋,我问临座口袋里头装的是什么,他说,东西。

等于是没说,明显的是不愿说,我也不再理他。他看了看窗外说,快到梁顶了,翻过秦岭大梁就是这趟车的终点青龙驿了。山口问青龙驿离紫木川还有多远,青年说不远,二十里砂石路,要是赶上班车,半个小时就到。前排一个头上缠黑帕子的老汉回头看了我和山口一眼,问我们到紫木川找谁,没等我回答,山口抢着说找杨贵妃。老汉嘟哝了句什么,回过头去再不言语。我想,这个山口话忒多,得提醒他,没事少张嘴。

海拔越发地高了,车外头,白茫茫一片,云气一团又一团,在车周围滚过来滚过去,连路也看不见了。我从包里掏出电话簿,给紫木川镇长李天河打手机,一周前我用电话跟他联系过,说要陪“国际蜀道研究会”的山口健一来考察傥骆道,希望给予关照。我和李镇长原先在地区一个文化会上见过一面,彼此印象都不深,他大概在电话里也没想起我是谁,但是很热情地说欢迎山外人来紫木川,特别欢迎国外的友人来这里考察,他说深山小镇,必须借助外来力量才能搞开发,才能改善环境闭塞的状态,发展经济。他特别提出了湘西猛河一条不出名的小街,因为拍了电影《芙蓉镇》而真成了芙蓉镇,成了当地旅游热点,年收入的票子论斤称,他们的紫木川比芙蓉镇强多了,而且是货真价实,不用更名改姓的原汁原味儿!我感觉李镇长可能把我们的动机搞错了,便大声说我们不是投资的,我们是研究历史的。李镇长更热情地喊,研究历史也欢迎!

在汽车的颠簸中,手机拨了一遍又一遍,信号一片茫然。临座停止了哆嗦,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拨电话,我拨不通似乎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嘴角不动声色地咧了咧,继续开始他的哆嗦,我无可奈何地将手机收回去。

我们要去的紫木川,处于横穿秦岭的傥骆道中心,史书记载,这条路上,一千多年前曾经惶恐地先后奔走过唐朝的两个皇帝,唐德宗和唐僖宗。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公主便是死在逃难之中,死在傥骆道上,埋在离紫木川不远的城谷,当地谓之“安冢”。据有些学者的观点,这条古道还替唐朝皇家隐瞒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成为历史没有破解的千古之谜,那就是杨贵妃的南行东渡。有人说,天宝14载11月,安史之乱,马嵬事变,杨贵妃死里逃生,沿着这条道路直奔汉江,再人长江,至扬州,顺海流漂泊到日本山口久津,成就了久津出美人的佳话。马嵬事件发生后50年,白居易在周至县当县尉,在朋友的鼓动下,他住在仙游寺,写下了《长恨歌》。仙游寺位于傥骆道起点,据说白居易在写作的时候,有些昔日当事者还在,不少细节还详细鲜活,有些事情不能直说,所以白居易在诗歌里埋下了一个又一个伏笔:“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山中绰约多仙子,其中一人字太真”“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让人遐想联翩。山口在日本中学时代就学过《长恨歌》,并为之而着迷,他认为,白居易在诗里诉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马嵬坡的土丘是个空坟,海上的仙山是日本,太真仙子是杨贵妃,钿合金钗是证据……山口是日本山口县人,他对杨贵妃客死在他的家乡坚定地深信不疑,他在中国在日本,不辞辛苦,千方百计搜集证据,“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以证实杨贵妃东逃日本的不虚,其执著坚韧的求索,绝不亚于“能以精诚致魂魄”的临邛道士。我觉得他对这一段历史的情感色彩过重,将学术研究中添加了许多浪漫和想当然,添加了对家乡的热爱,失了一名历史工作者应具备的严格考证和缜密思考,落入了戏剧完美结局的俗套。他不以为然,说历史的本身就是一首长诗,没有诗人的气质就不能研究历史。这次到紫木川来,是他听说紫木川镇东南八里有个叫太真坪的所在,便认定此太真坪定与杨贵妃有关,约了我,一道走进这深山老林。

我有我的目的。

汽车停在青龙驿再不前进。

青龙驿是古傥骆道的一个驿站,至今已变作一个荒凉的小居民点。房子大多是土坯茅草,低矮潮湿,偶有两三间新房,也是红砖水泥,粗俗难耐。两个脏得分不出眉眼的孩子,三条瘦骨嶙峋的狗,挤在车门底下,莫名其妙地兴奋着,汽车腾起的灰土将他们深深地盖过,好像也不在乎,仍旧欢快跳跃。

临座背起口袋,急匆匆地往门口挤,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山口抄起了他的大背包,拎着工作服,精心设计路线,如何安全地绕过过道里的肥鹅。老汉坐在前排没有动弹,他耐心地等着乘客一个个走下去,对站在门口的我说,没车,慌啥哩!

下车一问,发往紫木川的班车今天就没有开出,说是跑运输的司机,老丈人胸口让羚牛戳了个血窟窿,他拉着老丈人上县城了。一车人众,大部分到青龙驿就不走了,真正去紫木川的只有我和山口、那位爱哆嗦的临座以及紫木川的土著老汉。山口好像也不急,拿了摄像机在土街上东照西照,引得一帮孩子,争着抢着对着他的镜头做鬼脸。紫木川的老汉守着从车顶上卸下的一捆树苗,坐在小卖部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他是那种陕南山中太普通的老汉,瘦小枯干的身材,粗壮的手,脚上蹬着一双烂解放鞋。我问老汉走不走,老汉说再等等。我说怕是等不来车,老丈人胸口的窟窿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堵上的。老汉说他不是等车,是等太阳,太阳一出来满山的雾气就散了,没有雾的山才好走路。我问太阳什么时候出来,老汉说快下山时候就出来了。我说沿着砂石路慢慢往前走,比坐这儿等太阳强。老汉说,雾大,前途莫测,遭遇了大家伙可是不得了的事。老汉说的大家伙,指的是老虎、狗熊、豹子什么的,当然也包括羚牛,这一带曾经有过华南虎亚种,只这些年才不见了踪迹,但老百姓还是说有。我倒不是怕和老虎遭遇,主要是怕羚牛,单个的羚牛脾气孤傲暴戾,常常主动攻击人,遇上者,十有八九不能逃脱。我就和老汉一块儿坐在台阶上等太阳,想着老汉刚才用的词汇“前途莫测”,十分的文雅,十分的学问,不是农民的词汇。秦岭山中常有些很古旧的言辞,至今流传,汉唐时代,傥骆道是长安到四川最简捷的一条要道,官员赴任、述职、使臣出使多走此路,山中百姓的祖先都是见过天子,见过世面的人……

红头发小伙子独自顺着砂石路往前走了二三百米,见我们不动弹,又踅回来,径直蹲在老汉对面,很谦恭地递过烟来,老汉却是有点儿爱搭不理,烟也没接。红头发问老汉买的是什么树。老汉说是山外杨凌农科所新培育出的山萸苗子。我想,山萸肉鲜艳甜润,是名贵中药,却没料到山萸苗子竟这般丑陋,便问老汉树苗何时才能挂果,老汉说三年,就想那三年是很遥远的事情。红头发指着在远处忙碌的山口对我说,跟你一块儿的那个人他是个日本?

我说是。

于是大家就都不说话,在台阶上冷冷地坐着,等着雾散。

青龙驿北面是高山,是秦岭主峰,南面是河谷,河水湍急凶猛,声如擂鼓,咆哮翻滚着向南流去。河床满是巨石,岸边长满了细碎灌木,灌木上粘了红、白塑料袋子和各样垃圾,花花绿绿,污人眼目。小卖部旁边有个卖凉皮的摊子,我跟卖凉皮的胖女人搭讪,女人见我没有买她货物的意思,便不愿搭理,问三句不回一句。掏钱买了她一碗黑米稀饭,才有了点笑脸,说改年要在停车的小广场建一组纪念红军的雕像。我说,1935年红25军在程子华和徐海东带领下,穿越秦岭北上,是从青龙驿西北走的,没过这里。卖凉皮的说当地老乡们都知道在这儿打一仗,是跟红军,说红军在这儿被土匪打得落花流水,她爷爷是亲自参加了那场战斗的。我问她爷爷是哪边的,她说是土匪这边的。我特别注意到了她用的是“这”,而不是“那”,就是说她至今和土匪保持着一种认同,在情感上保持着一种很微妙的关系,就像是山口对杨贵妃,有种摆脱不开的情结。

山口端着机子过来了,先瞄凉皮后瞄女人,最后定格在那张银盘似的大脸上。山口隔着摄像机问卖凉皮的知不知道杨玉环的事,胖女人的眼睛翻了半天,问杨玉环是哪个村的,红头发插嘴说杨玉环就是杨贵妃,唐朝宣统年的美女,老汉叱了一声,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使劲磕。山口问女人姓什么,女人眯起眼睛很警惕地看着这个说话大舌头的小胡子,顺手掂起了铡凉皮的大铁刀。我将山口拉过来,山口说他看那个卖凉皮的长得像杨贵妃,好像是唐朝一脉单传下来的。

老汉扛起树苗准备上路,我抬头看,一山的雾气像被谁揪走了一样,翻着滚着,急速向东北的山口撤退,将一抹青山推到众人面前,金灿灿的太阳,果然已经西斜。老汉不走大路走小路,我们也跟着老汉走小路。大家依次从凉皮摊子旁边拐进竹林,一条小径幽幽荡开,窄而陡,一走一滑。老汉回过头说,上头的路还陡,谁跟不上现在回去走大路还来得及。没有谁愿意回去,又跟上他走。路上我问老汉姓什么,老汉说姓何。我说过去紫木川有个土匪也姓何,何老汉说紫木川的住户百分之九十都姓何。

老汉扛着他的树在前头噌噌地走,速度很快,没有十分钟,就将我们远远地甩下一大截子。我们个个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往上看,何老汉已经没了影子。红头发索性坐在路边的树桩上不走,山口掏出放大镜对着草丛里的一块石头使劲看,他说那块石头是个路碑,上边刻着“傥骆道紫木川界”几个字,我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山口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给我描,我看很多笔画他是在那儿想当然。山口煞有介事地说,杨贵妃一定在这里歇息过,因为他在石头旁边听到了杨贵妃路过此地时的疲惫脚步和沉重叹息。嗅到了杨贵妃残留在周围的唐朝气息……何老汉在上头招呼,说再不加紧天就黑了,山口说谁要走谁走,他要沿着山道细细地搜索历史遗留,说不定能找到与杨贵妃相关的蛛丝马迹。红头发不愿意跟着我们在后头磨蹭,跳起来追何老汉去了。

我和山口走进紫木川镇时天已经黑尽,过河时山口掉进溪水里,浑身弄得精湿,所幸他那些昂贵器材还没有损坏。镇长李天河和干事张宾打着灯笼站在路口等着,见了我们,远远地喊,是作家同志么?我说是,他们就匆匆地赶过来,那灯一晃一晃的,照出了路上两团柔柔的橘红。山口倏地停住脚步,呆呆看着渐渐走近的灯笼,嘴里喃喃地说,天宝、天宝李天河过来,山口的眼睛还是直的,还没有从唐朝天宝年间回来。

李天河说,今天县上电业局检修线路,镇上停电,黑灯瞎火的,没摸着手电,把孩子正月十五玩的灯笼挑出来了,站在这儿给个亮儿,怕你们过了河摸不着进镇的道儿。说着,噗地吹熄了灯。山口缓过神来,给李天河鞠九十度大躬,说着请多多关照的话。

我说,他在北京读的博士,在日本专门研究中国的蜀道,普通话比你说得棒。

李天河对旁边的干事说,他什么都能听懂,可不敢在日本友人跟前胡说啊,国际影响着呢,又说,镇上百姓听说来了日本,都憋着看“鬼子”呢,打昨天就问,日本鬼子什么时候进山,他们只在电影里看过日本,举着刀喊“巴嘎牙鲁”的,这回能看到真的,过瘾!说着,拍了拍山口的肩膀说,你的小胡子好,好,很像日本,你要是没有胡子,我们的老乡会失望的。

山口说,你们的老乡见了我会不会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李天河说,不会,中国人民一向将日本人民和日本帝国主义分得很清楚,再说,日本人当年没打进秦岭,这里连日本飞机也没来过。

干事张宾补充说,日本鬼子炸重庆,是从武汉沿着长江上去的,走的是宜昌那条线。

大家说着往前走,没进镇招待所,直接进了小饭铺。煤油灯下,一桌饭热腾腾地摆着了。桌边围着几个老汉,看见我们进来,惶惶地站起来,把主座让出来。李天河介绍了山口和我,又说他请来的这些都是紫木川镇上的大贤,有关这一地区的历史,上下千年,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山口给大贤们鞠躬。大贤们有的点头,有的拱手,一个个都很矜持。

我看到,何老汉也在其中,已经换了身干净农裳,黑头帕换成了新蓝干部帽,很知识地端坐着。

没说什么客气话就开席,桌上内容多是我没见过的土特产,菜是山野菜,肉是土腊肉,鱼是河里网的麦穗鱼,酒是自酿的包谷烧,先是敬酒,后是传杯,每位大贤嘴里都有一套劝酒的套话,角度新颖,绝不重样。山口初还拘谨,一圈轮过开始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嘴里揣着肥肉片子不停地说,说在油灯下,美酒中,他仿佛来到了唐朝,幽怨哀婉的杨贵妃就徘徊于门外的月光下,把一桌人听得后脊梁冒凉气。大家便赞美他的胡子漂亮,他说他的胡子是仿照永泰公主墓壁画胡人的胡子留的,他曾经是天宝年间日本派来的遣唐使……大贤们夸“遣唐使”的中国话说得顺溜,“遣唐使”就越发的顺溜,卖弄地吟起了“莫笑农家腊酒浑”,后边却怎的也记不起来了。不想,何老汉却一口气将诗接了下去: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扣门。

我知道,乡间常有这样的大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赵匡胤哪年哪月黄袍加身,萨达姆几月几号被逮捕都记得一清二楚,眼前的何老汉大概属于这类人。

我向李天河了解紫木川土匪何玉琨的事,李天河说何玉琨1952年作为土匪恶霸被人民政府镇压了,公审大会就是在紫木川开的,又指着席间的几个老汉说,他们都是见过何玉琨的人。张宾补充说,何玉琨的第四个老婆成苗子还在何家的宅子里住着,让何老汉带我去。何老汉说他明天有事,从山外背来的山萸苗子得赶雨前栽上。

李天河说,你甭拿苗子说事,你是咱镇上的活历史,作家来了,你不接待谁接待?你那几棵树,我明天让四兔帮你儿子栽。

何老汉说,兔崽子们靠不住。

李天河说,你也不要推,镇上给你发十块钱导游费,绝不会白白耽误你的工夫,要紧的是你得带着作家把各个点儿走到了,不许偷工减料。

何老汉说看历史可以,看成苗子不去,成苗子是个人,不是个景点,回回来了人,都让他领着去,别扭得很!李天河说,成苗子已经成为了紫木川历史的一部分,谁能把她跟紫木川、跟土匪何玉琨分开?趁她还在,让作家多了解一下情况,弄出个电影什么的,那时候咱们的紫木川也成了芙蓉镇,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咱们,都上咱们这儿来旅游,到那时候乡亲们还用得着结伴出去打工?他城里人会上赶着来咱这儿开发呢。

何老汉说,别以为那是好事!

我问成苗子有多大年纪了,李天河说八十七了,属鸡的,思维已经不太清晰,他跟县上建议了几回,让上边尽快派人来挖掘历史资料,再过些日子怕就赶不上趟了,可是上边一直没派人来。张宾说成苗子是大家闺秀,有学问,大美人。

何老汉说,美啥呀,牙都没了的。

张宾说,周围十里八乡你去找,哪个八十的婆婆比得上她漂亮?

正说着,何老汉的儿子进来了,原来见父亲这晚不归,给父亲送来了棉大衣和手电。山口为何家儿子的孝顺感动,说现在的日本,大概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儿子深夜为父亲送衣裳、送灯了,这样的“ゎねとと”(孝子)他竟然在杨贵妃走过的道路上碰到了,太让人感动了。他给何家儿子敬酒。那儿子文绉绉地说,无父命,不敢饮。

山口就看何老汉。

何老汉说,犬子无能。又对儿子说,喝一杯,回家去吧!

儿子双手接过山口的酒杯,恭恭敬敬满饮一杯,退着身子走出门去。

斜着眼睛,我偷偷观察何老汉,这才发现,饭桌上,何老汉滴酒不沾,对满桌丰盛菜肴也是点点而已,斯文得可以,而且那谈吐言语,举止做派透出了一种见识过世面的自信。我问何老汉是从什么时候搬到山里来的,何老汉说他打小就是生长在紫木川的,祖辈起世代种地,地道的农民。那边,大贤们又向山口发动了一轮新的劝酒运动,理由是为了杨贵妃的新生。我悄悄问何老汉,要是何玉琨在紫木川主事的时候我来此地,何玉琨会不会把我杀了?何老汉说,何玉琨会办一桌酒席给你接风!说着,点了点坐对面的李天河说,比他弄的这个好!

山乡的酒让人不知深浅,散席时,我和山口都喝得有些头重脚轻,大家在饭铺门口告别,何老汉和我相约明日一早在紫木川桥头会面,山口独自行动,他的目的很直接,就是太真坪。李镇长让张宾做山口的向导,张宾说明天他领着鬼子进村,搁过去百分之百是汉奸,现在却成了向导,这事怎么想也有点儿想不透彻。李天河说,想不透彻回家接着想,任务是交给你了,必须完成。

山口的特点是一喝过量便将中国话全部忘光,他跟大贤们告别,说“ゎをまねぬぃ!”(晚安)大贤们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倒是何老汉回了他一句“GOOD NIGHT!”

山里的老农民说“GOOD NIGHT!”大概是我喝晕了。

晚上,我躺在小镇的招待所里,不能入睡。喝多了酒,头疼。

下了雨,淅淅沥沥,叮叮咚咚,将窗外的一丛竹敲打出无数乐章。山里的夜甚凉,加之那如泣如诉的雨声和溪流,使人的心也变得清冷。街上有人唱山歌,“……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直嗓高腔,没板没眼,多半是夜行壮胆。歌词很熟悉,思谋半天才想起是京剧《响马传》里头的一句,很漂亮的流水板,竟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一绝,山里人不敢小瞧,有GOOD NIGHT,也有京剧《响马传》,十分的丰富多彩,想这“倒挽银河洗太阳”就是在京师,会唱者也寥若晨星,难得之极。成苗子,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妇人,依张宾的话是“大家闺秀”,竟让我心内升腾起一种企盼,一种印证的冲动,但愿这次到紫木川是没有自来。

寻找她的原因是我注意到了她,她通过60年前的报纸,闯进了我的视野,进入了我的生活,不能说这不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无意间的邂逅,使我生出一种沿历史进程逆流而上的寻找冲动。总是在笑话日本人山口,其实我何尝比他清醒。或许是徒劳,或许是女文人的自作多情,或许是搜寻一段没甚意思,没甚结果的往事……

但是她吸引着我,使我久久地想着。

用老七的话说是吃饱了撑的,是文人创作题材枯竭的表现。

老七是我的七兄,是我仅存在世的哥哥,已经八十有二。

去年,北京迎接奥运,旧房改造,东城区小街以东大片民房划入改造范畴,我们家居住多年的老宅亦在被拆之列。年底,留守在旧家的老七打电话给我,让我回去帮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他实在是没精力搬动那些蛛网尘封了。历史的重担落在了我的肩上,只好请假回家,承担苦力的角色。到家的第二天就进入了“清仓战斗”,老七搬了把破藤椅,在房门口坐着,听着老唱机吱吱呀呀地唱,看着我在旧物堆、在呛人的尘埃中艰苦劳作,不时地对我翻腾的东西加以诠释,讲明来龙去脉之后,作出决断,是留是扔。屋内这个娘娘驾般,一碰就要散的唱机,一直沉睡在墙角,近50年没有发出过声响了,那些塑胶的黑色唱片,纹路大部已经磨平,我顺手抽了一张搁在机子上,摇了摇手柄,竟然还能唱,声音缓慢苍老,像含着一大口痰:

……大丈夫要把那惊天动地的事业创,

学一个扭转乾坤倒挽银河洗太阳。

英雄好汉聚堂上满天星斗换文章,

大泽龙蛇起四方兴高采烈行路上……

我说词很好,可惜唱得有气无力,像个棺材瓤子。老七说是京戏《响马传》里的秦琼在唱。老七有肺病,一边说话一边用手巾捂着嘴不停地咳嗽,身子一半坐在门里,一半坐在门外,那脸便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阳光下,好像处在阴阳界一般。我将旧报刊抱到院子中,年深日久的纸张潮乎乎黏唧唧彼此压挤,我建议一把火点了,事实是费了四根火柴也没有点着。在“大泽龙蛇起四方”的唱腔中,在半燃半灭的火柴下,我发现了这样一则消息:

……汽车翻过秦岭大梁,在青龙驿遭遇土匪袭击,司机、秘书当场毙命,督察本人趁乱钻入树丛,顺坡而下,逃得性命。督察夫人程立雪及行李财物俱被敌酋掳去,下落不明。当地官方透露,此次肇事,系紫木川惯匪何玉琨所为,何玉琨是川陕甘交界处人称“夜叉”的土匪,在秦巴山地杀人如麻,百姓畏之如虎,闻之色变……

展开报纸细读,原来是1945年12月6日《华报》,末版左下角,刊登的一则报道,说受害者叫程立雪,系陕南教育督察主任霍大成的夫人,报道说霍夫人随夫赴勉宁县作教育考察,被土匪掠去,文中还谈到夜叉何玉琨一共有三个老婆,大老婆当年也是一个著名匪酋,人称“朱美人”,说她“跟着丈夫一起从事土匪活动,她的枪法和骑术使她获得了《水浒传》中母大虫的称号。1940年被官方抓获,在执行死刑的途中,她吟唱民谣辱骂当局,汉中市围观人众喝彩不绝”。报纸说这位被掳去的程立雪是女师大西语系毕业生,容貌出众,此番落入虎口,怕是凶多吉少。

我问老七看过这张报纸没有,老七说没有,说解放前土匪杀人越货,打家劫合的消息报上随时可见,不是新闻。有些编辑为了填补报纸空白,索性编撰一些离奇“事件”夺人眼目,张村李店,无从查找,不可真信。

老七去午睡了,我仔细翻拣那一捆报纸,想的是从中还能获取进一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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