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5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黄昏时起了风,天空也阴沉下来。不远处隐在樟树叶子里面的路灯提前亮了,发着惨白的光。
我好像听到了布谷鸟咕噜咕噜的叫声。
到了晚上,风变大了,尖细的呼啸声不时传进来。
我躺在沙发上,阿群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我们在专注地看电视。风啸声突然尖利起来的时候,我们不由得会对看一眼,然后接着看电视。窗户都关着,但仍感觉有冷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冷飕飕的。
电话铃响时,我们同时惊了一下。阿群看了我一眼,继续看电视,我拿起了话筒。
现在我们都有点害怕听到电话铃响,总觉得会有什么意外的消息传来。但是,这怕也只是潜藏在心里的一种感觉,我还是能正常地接电话。阿群看我的样子,我就知道她心里很期望我能主动一点。我主动一点,好像能使她感觉轻松一些。
话筒里面滋滋拉拉地响,噪音很重,好像是风声顺着电线进到了话筒里。
“喂,喂,听得见吗?噪音怎么这么大啊?”
还没等我说话,对方就把电话挂了。但是,我已经听出来是谁。我告诉阿群说:“是秦言。”
“嗯,挂了?”她说。
“电话里噪音很大。”
“哦。”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我再次拿起话筒,里面的噪音消失了,很清静。好像要验证这清静似的,对方没有急着说话。
“喂。”秦言说。
“喂。”我说。
“呵,这次清楚了,刚才是怎么搞的啊,你们还好吧?”秦言说。她似乎永远是一副懒洋洋的口气,即使隔十年打通一个电话,也没有什么改变,如同昨日刚通过话一样。
“刮风,还好。你们呢?”
“大概是我开电视的……啊,刮风?我们啊,我们也还好。”
电话是从巴黎打来的,也许是距离遥远的原因,我们说的话要传到对方那里总有些延时。要过一会儿,才能互相适应对方的说话节奏。
“春节怎么……”我说。
“刚才你们出去了?……春节啊,这里一点也没有春节气息,他们不过春节。”
“……”
“春节前,我们倒是和几个中国人聚餐了一次,也就是包了顿饺子,结果,赵琛调的饺子馅大受欢迎呢。”
“他不是南方人吗?”我说。
“说说你们……啊,他在济南上大学,又在济南工作了好几年,学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挺在行的。”
“哦。”
“说说你们怎么样了吧?”
“我们……”
“和柳原他们经常见面吗?”
“也不经常,不过我们前几天见到了。”
“丁艳那个神人呢?她还跟那个西班牙人在一起吗?”
“已经换成奥地利人了。”
“又换了?”
“嗯。”
“×××呢?”
“好久不见了。”
“×××呢?”
“去年……”
阿群专注地看着电视,但是我说的话她肯定都听到耳朵里了。秦言是我们共同的朋友。
“对了,前几天我见到柳原的时候,他还提起你了呢。”
“是吗?这个人,还提起了我。”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找不到下面要说的话,用这句无意义的话延宕着。
“是的。”我说,“他突然就提到了你呢,就像你突然打来一个电话一样。”
“呵呵,突然。”她说,“你们也不常见面啊?”
“是,不怎么见面。”我说。
她问到的这些人,都是她出国以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每次打电话,她都要例行问一遍。她每年大约打一次或者两次。每次她一问,我都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感受。她对国内的印象大概一直停留在她出国时的情境。实际上,她问到的这些人,我们大多就是在她的问候里“团聚”一次。×××去了天津大学教书了,×××突然信了基督教,虽然同在一个城市,倒比去了天津的人离得更远了。她说的“神人”倒一直在这个城市里,但是,她就像秦言突然出现在电话里一样,只是突然出现在msn上,深更半夜地聊一下她新结识男朋友的无穷优点,又是半年三月地不见踪影。×××进了监狱她是知道的,他做记者时报道黑幕“失实”,被起诉进了监狱。听说她和赵琛作为海外人士还在一份抗议书上签过名。所以,她一般不会问我们是否见过他的话,说不定她比我们还了解他的状况。倒是柳原还一直联系着,因为我们有业务上的关系。我在一家文化刊物做编辑,而他诗歌成名后离开了发工资的单位,有时写专栏挣点钱。虽然我们的刊物不怎么样,但我们给的稿费比较高,所以他不时地会在我们这里发表一些散文。恰巧,我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他突然就提起了秦言,“不知道秦言怎么样了,现在是不是还那样专心致志地听人讲话,听一会儿就睁大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他还把头半伏在饭桌上模仿秦言的样子,在“是”字上加重语气,眼睛夸张地睁着,一副不相信又想相信,相信又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快十年过去了,秦言的样子突然就浮现出来了。
“我跟你讲啊,”她在电话那头突然把声音一压说,“哦,不怎么见面啊……我们决定今年回国一趟。”
“啊,那太好了。”我说,“你们早该回国一趟了。”
“这次是赵琛提出来的,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要是再不回去一趟,我就老死在外面了。”她还是压低着声音,好像赵琛就在旁边电脑上打字,而她不想让他听见她说的话,“很好玩的,他说这话的时候气嘟嘟的,好像是我一直拦着他不让他回国一样。”
“不是他一直不想回来吗?”我说。
“是啊。但是,这一次他突然就起了这个念头,那样子好像是我一直不让他回一样。”她说,声音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们是该回来一趟了。”我说。
“也是啊,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说,“但是,你说,要是钟离不回国,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死掉啊?”
“这个——”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好像也知道这个问题是天问,没再说什么。然后,我们不知道往下说什么了,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听筒里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虽然不滋滋拉拉响,但还是有一种细细的啸声,真像是外面的风声灌到电话筒里了。
“你们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吗?”我说。
“事啊,也算有一件吧,赵琛翻译的一本书要出来了,编辑要他定封面。其实,在巴黎也能定的。”她说。
“哦,”我突然想起来说,“那你们最好春天回来,柳原他们搞了一个诗会,好像四月份在H城举办,正好一起玩。”
“诗会啊,挺好的,我听一个朋友说过,我们争取吧。赵琛有一个月的休假,除了七八月份,都好请假的。”她顿了顿,突然提高了声音,好像刚刚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无限憧憬地说道,“这下好了,等回去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聊一聊了。”
我放下电话,阿群转过头来看着我。
“秦言说,他们可能春天会回来。”我说。
阿群哦了一声,继续盯着电视看。我重新回到沙发上,跟她一起看电视。
只要盯着电视,我们就可以暂时忘记一下自己,就会感觉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