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14年第05期
栏目:小说世界
入了腊月,宋师傅又开始烦躁不安了,起先不严重,还算理智。他吩咐家人说,小心点儿,谁也不要惹我,我火气要是上来了,六亲不认,保不准要干出多绝的事!一家人吐吐舌头,从此变得一个比一个乖,走路都蹑手蹑脚的,大气不敢出。
腊月初七这天,宋师傅一大早起来穿衣服,棉裤直跟他闹别扭,好歹穿不进去。两条腿塞一条裤腿里了,能穿得进去吗?老婆儿瞅着他死乞白赖地跟棉裤较劲儿,哪敢吱声,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他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又出了一件怪事,刚刚推开门,不知为啥门又弹回来,“咣当”一家伙,不偏不倚地磕在他脑门上。他气坏了,骂了一声,又恶狠狠朝门踹了一脚。接着,一脚一脚踹了个够,踹得脚和小腿都疼了,方才罢休。
宋师傅有心事,今天是初七,明天就是初八了。初八就是腊八,家家户户吃红熬粥的日子。当然了,宋师傅的心思不在红熬粥上,而是在这个日子上。对于他来说,腊八是个记号,而今年的这个腊八,更是一个特殊的记号。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这一天,不就是腊八了吗?这个腊八他等了十年,整整十年啊,还不够意思吗?他对得住天对得住地对得住老祖宗,也对得住自个儿了,不能再等了,是时候了,该有个了结了!
吃早饭的时候,宋师傅吃着吃着,就撂下一句话,给老大老二他们递个话,明天都来一趟,记住了吗?没等老婆儿回答,就拿筷子敲了两下碗,又加了一句,不管多忙也得来,天塌了也得来,就说这话是我说的,记住了吗?老婆儿一个劲地点头。
宋师傅有三个儿子,还有两个闺女。该娶的娶了,该聘的聘了,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一大伙,家口够大的了。老大老二他们,专指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闺女除外,外孙外孙女也除外。这是规矩。凡事都得有规矩,拿起一根筷子都有大头小尾儿,住店都得分先来后到,不能乱了套。宋师傅是一个懂规矩讲规矩的人。
早饭后,宋师傅叼着一支烟出了门。这次门没有跟他作对,大概是让他踹怕了。站在院里,他撩起眼皮,朝天上瞟了一眼,一时间满脸惊奇。这是冬季里少有的一个晴天,蓝得纯粹,有一大片地方,足够十亩大一片,布满一缕一缕的白云,像一匹匹刚刚剥下的麻,柔软、修长、顺溜的新麻。
太像上好的新麻了!
他似乎闻见了只有新麻才有的鲜味儿,脸皮松下来呵呵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就掉下一串泪蛋蛋……
三儿子一家和宋师傅老两口住在老院子里,就在西房。
老婆儿出了家门,看见老头子直直地站在院里,没敢吱声儿,缩着身子从他背后绕过去,就近先到了三儿子家。老三弯在炕上,还在蒙头睡觉,看上去炕上只有鼓鼓囊囊的一团被子。三儿媳和孙子起来了。一个拍拍被子说,老三,起来,起来。一个尖声叫道,爹,奶奶来了!老三撩开被子露出头来,头发乱得像鸟窝,没好气地说,喳喳啥?我又不是聋子,早听见了!说着翻过身来,光着上半身趴在枕头上,一边点烟一边埋怨,俺爹一大早又抽啥疯?砸门砸得地动山摇,那么大岁数了,也不怕街坊四邻笑话。老婆儿说,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留在家里吧,你爹有事。老三哼了一声,嘁,有去处我还用在炕上挺尸?老婆儿说,天塌了也得留下,这话是你爹说的。老三吸溜了一口烟,没有吭气。老婆儿想想又说,你爹一大早不是砸门,是踢门。老三将大半截烟扔在地上,拧过身子,“呼隆”一下,又把被子蒙到头上。
大儿子二儿子都住在村西头,下一道坡,拐个弯儿,一直往西走就到了。老婆儿磨磨蹭蹭地走着,腿抬得很高。不多久,迎面碰见一个孙子,是老二的儿子,正骑一辆摩托,顺着窄窄的胡同过来。孙子叉腿站住,笑嘻嘻地问,奶奶!老婆儿说,好好,你明天哪里都不要去了,过爷爷奶奶那边去。孙子想都没想,就回答没问题,然后“呜”地一声开摩托走了。
大儿子的家在道边,老婆儿进了院,看见一条狗一口猪一群鸡,家里没有一点响动,以为老大也跟老三一样,还在蒙头睡觉。大儿媳端着一个盆,从屋里出来喂狗喂猪喂鸡,一看见婆婆就愣住了。大儿媳过去长得像仙女,现在五十出头了,还细皮嫩肉地像仙女。只是生过一场大病,差不多成聋子了,跟她说话得扯大声。老婆儿大声问,老大家的,老大在家不?大儿媳眨巴眨巴眼,腾出一只手摇了摇,指指街门。老婆儿明白了,老大不在家,出去了。把话告诉她,让她转告给老大呢,还是等老大回来亲口对他说呢?老婆儿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最后想捎话靠不住,误了事可没法向那老东西交待,只有四只眼对面才妥当。便大声说,你该喂啥喂吧,我待会儿再来。
出了街门又往西走,老婆儿脚还是抬得老高。她心里直打鼓,担心二儿子也见不着。平时别说家里了,浑村里老二也算得上一个大忙人。老二对种地没兴趣,勉强种着几亩地,草长得比庄稼还凶,看去不像庄稼地,像是荒草滩。每天四处乱逛,当牙子颠换牲畜,牛呀驴呀马呀,有时还有羊,啥顺手贩啥,从中渔利,光景过得还不错。收罢秋以后,老婆儿还没正二八经见老二一面呢。
刚走到大门口,老婆儿就听见了老二的咳嗽声,想老天爷呀,他今天可在家呢。正想着,街门“哗啦”一声开了,老二走出来,一边系扣子一边说,呀,这是干啥?来了也不进家,站门洞里?老婆儿忙说,我找你有事。老二戒备地说,俺爹打发你来的?老婆儿说,他让你过去。老二苦叫道,我哪有闲功夫,我这不是要出门了吗?老婆儿说,不是今天,是明天。老二说,后天也没空!老婆儿说,我知道你没空,可你爹说,天塌了也得过去。老二跨出门槛来,抻抻系好的扣子说,天塌了我也不去!
老二朝西走了,西边是出村的官道。看着远去的老二,老婆儿想,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话我是给你送到了,你看着办吧。
再返回大儿子家,狗和鸡都不见了,只有猪躺在墙根酣睡。老大正抡着斧子在院里劈柴,劈一个茬口新鲜的树根,显然是刚从野外刨回来的。老大没钱买煤,做饭取暖全靠树根。大儿媳和孙子站在旁边看他劈柴。老大住了手问,娘又来了?老婆儿说,我又来了。便抬起一只手指指东边,明天过去一趟。然后又对孙子说,你也一块儿去。老大应承道,行,我明天过去。又指着儿子说,让他也过去?老婆儿说,嗯,天塌了也得过去,这是你爹说的。大儿子听了,忙追问,俺爹还说啥了?老婆儿说,再没了。
老大松下一口气来,又扬起斧子劈柴,一斧子下去,劈下一大片。
初七这天前晌,老婆儿出门后,宋师傅在院里站了一阵,提脚进了东房。
房顶上好像响了一声,宋师傅仰头看去,一根根年深日久的椽子排列整齐,像黑漆刷过一样,栈子也像黑漆刷过一样,都乌黑发亮。神经又出毛病了!宋师傅想,房顶上没响,是他耳朵里响。他坐在玉米秸编成的草墩上,闭了眼想安静一下,眼前就跟着浮现出好多纷乱的物什,有形的无形的像流水一样,一时间有点头晕,忙又把眼睁开了。
老没相,人老了就没相。宋师傅想,前打十年小,想吃了吃,想喝了喝,想睡觉躺下就睡着了。可眼下行吗?跟人说着话说着话,就头枕在肩膀上睡着了。黑夜躺在炕上,反倒越睡越明白,大睁着眼死活睡不着。后来,有那么一天,宋师傅想通了,人上了岁数,好事、值事、心宽事全玩完了,剩下的事一件比一件麻烦、别扭、难受、糟心,活不出啥名堂了。这是天意,不服老不行啊,逞强不管用,没人吃你这一套。别说外人了,就是亲哥热弟,亲儿子亲闺女,见了你也躲着走,就像躲一泡臭狗屎。宋师傅一只手扶住墙,一只手摁着地,费力地扭动着身子,硬是站立起来了。
东房排开三间,里面没界墙,当地立着几根柱子,进了门空堂堂的,有种很大的感觉。旧式胡椒眼窗子,糊在窗户上的白麻纸,白土水刷得白白的墙壁,平整干净的砖墁地,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都是他熟惯喜欢的老样子。这房子是库房,但不是农家那种杂七乱八塞得满满当当的库房,他这三间大的库房只存放一种东西。他是绳匠,库房里存放着打绳用的全套工具。全套工具也就有数的几件儿,放绳坯的立车子,打绳的大车子、小车子、走车子,还有木瓜啥的,有个墙角就够放了。占了三间房,这也太排场了吧?宋师傅却不那么看。工具就是一家人的饭碗,一家人的命,难道不应该吗?至于别的东西,无论多值钱,哪怕在院里风吹散了,雨淋烂了,太阳晒化了,牛踩碎了,猪啃破了,也不能往这三间房里蹭,统统配不上,差远了!草墩是个例外。他老了,农活干不了了,也不屑跟村里那伙老棺材瓤子蹲在街上闭着眼睛等死,就爱跟自己的工具呆在一起。看看它们,摸摸它们,守着它们,他心里才踏实舒坦。他的腿和脚,打好几年前就不听使唤了,走路走不快了走不稳了,站也站不行了,多数时候得坐在草墩上,草墩是离不了的。再说了,过去他放绳坯子,成天就坐在草墩上,它不也是一件工具吗?
地上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有半盆清水,边上搭着一块抹布。宋师傅拿起抹布,下意识地闻了闻,在盆里摆了两下,然后拧了一下,又要动手擦拭他的工具。工具前天刚刚擦过一遍,上面没荡一点灰尘。木制构件上木纹儿一道是一道,一道比一道流畅,像是画上去的雕上去的。铁打的玩艺儿没一个锈斑,亮得能照见人影儿,那是他打绳时双手磨出来的,一遍又一遍擦出来的。明天要过腊八了,别说他心软了,就是再硬也不能冷落它们,也要来跟它们亲近亲近。他站着没动,想说话了。他咳嗽了一声,眼窝一热说,老、老伙计们,你们……陡地意识到什么了,停住不说了。他想,它们都有灵性,一个比一个精,不能跟它们交底儿,免得它们伤心难过。他换了一副面孔说,伙计们,庄稼人都离不开绳子,可没有你们哪来的绳子?别急,气撑匀点儿,有你们威风的时候,放心吧!说着,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说假话,说假话心虚,他又住嘴了。他暗想,动手擦吧,会说的不如会听的,言多语失,别漏了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