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水泼到地上,能“刷”一声冻成晶亮的冰舌头。
家家院子里,都有这样的冰舌头。一层层摞起来,高的有半尺。
塔镇来人最先去了宝林家。什么都问,连宝林夜里几点上床,摸过几回妈妈头子,尿过几壶都问了。终于合上簿子走出去,前头一个塔镇来人一不小心,就在冰舌头上跐滑了,屁股连蹾了六七下,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把那些同来的人,给笑得顿失威严端庄。
但宝林不敢笑。
宝林有劣迹,在城里打工没讨到一分工钱,就偷回了工头的大摩托。七上村村长老万,起了疑心,把他叫到村委会,黑着脸,三句话没问完,他就露了破绽。村长老万就说:
“宝林,是你自己把摩托车送到塔镇派出所,还是让我代你送去呢?”
宝林知道不送不行了。
认罪态度好,加上又有老万的情面,结果只在派出所关了五天。出来后,却又悔,感到自己太傻。直接把车还给工头,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工头扣了他的工钱,还能再歹毒到让他身败名裂?五天时间不算长,他却必须为此背上一辈子黑锅。
想起这个来,宝林不但悔绿了肠子,而且又恨老万,恨他多管闲事。听说老万出事了,宝林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一天八趟往村委会跑,装着关心。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一下子就进入了塔镇来人的视线,被塔镇来人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在这样奇冷的天气里,庄稼人觉不出什么,顶多少出一趟门,但塔镇来人可就亏了,来了三四天,走遍了村里所有的农户,仍没离开村子的意思。都猜想,这个出事的人是老万,换了另外的人,早就打道回府了。
邻村八下村有个会打兔子的贺建国,死在野地里,胸膛烂得像个马蜂窝,塔镇来人断案,断来断去,只断出个自杀的结论。贺建国的女人哭叫着不同意,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
“贺建国这样的人,除非吃不上兔子肉,要他自杀,不如说他是二尾子!”
但塔镇来人坚持自己的说法,随后撤回了人马。他女人不服,闹着村长去讲情,让人家再断。村长去塔镇,很有分寸地给人家说:
“我没学过断案,但我琢磨着,贺建国要用七尺长的火药铳子打死自己,也难。”
人家并不想强迫他接受,几个人一使眼色,把他摁倒在地,脱了他的鞋子,现从树上砍了根树枝,放在他肚子上,说:
“这下边的树杈儿就是枪机,你试着用脚趾头搂一下。”
村长一搂,就叫起来,说:
“哎哟,不好了,树梢子戳我眼皮子了!”
人家都笑,问他:
“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爬起来,连说:
“信了信了,长枪还真能打死自己,可长枪也不能太长了,要是枪有两丈长,我看——”说着,咂巴一下嘴,“玄。”
人家就推他说:
“废话!”
村长回了八下村,贺建国的女人见他无功而返,哭得昏天暗地,他就开导她:
“你怪谁哪?要怪就怪贺建国自己,火药铳子哪怕再加上一寸,我也好说话。”
贺建国的女人虽然哭得厉害,心里还是明白的,咬牙说:
“死的不是你,要是死的是你,你就更好说话了!”
村长没恼,反倒笑了,说:
“所以我敢大胆工作,一个人走夜路不怕砸杠子,有人会给我伸冤。”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老万是村长,如今虽不能确定是死是活,但已经引起了塔镇各方面的重视。几天里,塔镇书记、镇长、人大政协主任来过多次,都做了重要指示,同时也都去慰问了老万的家人。
老万失踪五天后,他女人王翠丫才想起报案,给塔镇派出所打电话:
“老万在没在你们那里?”
派出所的人说:
“万嫂子,你这是跟我们要人呢。”
王翠丫着急说:
“别闹了,五天不见老万了!”
派出所的人还不在意:“老万又不是小孩儿,五天不见他还能丢了?”——忽然就警觉起来,“啥?万嫂子,老万五天不跟你睡了,才想起报案,你是根木头吗?”
王翠丫委屈说:
“你们整天拉他闹,我还以为又是谁不让他回来。”
电话没放下三分钟,塔镇就来了人。在村里排查了三四天,一点老万被谋杀的迹象也没发现,更多人只是认为老万可能在哪里逗留。
但村里的文书小杰始终认定老万回不来了,当然不能对王翠丫说,见了王翠丫还是笑嘻嘻安慰她:
“你就把醒酒汤做好,万村长磕巴眼皮就回来了呢。”
又对塔镇来人说:
“老万当了多年村长,三提五统,计划生育,新村规划,社会治安,得罪过不少人,八九天不回来,我看,被谋杀的可能性大。”
自从老万失踪,村里就是小杰主事。按说村里还有几个副村长,轮不着他。但那三个副村长,很不顶事,一个是腿脚不灵,一个是光顾自己挣钱做买卖,一个是老婆扯着后腿,不让出来。这样就使得文书像个副村长,那几个副村长也曾向老万撺掇过几次:
“干脆把小杰给公布了得了!”
但小杰不想当副村长,他想当村长。他也不想遮掩。这并不是说小杰盼着老万死,而是他想过了,不管当上当不上村长,可就别悬着。
在七上村里,显得顶忙的,就是他和宝林。塔镇来人住的屋子里生了火炉,但还是冷,空气里还充满了刺鼻的煤烟气味,就想起八下村有台电暖器。原是吩咐村里一个叫铁头的小伙子去拿的,宝林听到了,主动说:
“我去吧!”
跑着借来了电暖器,每个塔镇来人身子下面又都铺了床电褥子,夜里要讨论工作,都围坐在床上,不觉得冷了。不料,常常要跳电闸,村子里忽然就黑了,在那一霎,简直是死一般寂静。
小杰的确尽了自己的努力,但条件有限,只得这样了。在伙食上就大做补偿,顿顿有鱼有肉。
鱼是鲜鱼,宝林把鱼从外面拿到村委会小食堂,敲掉鱼身上的冰碴,鱼还是活的。将鱼开膛破肚,淘洗干净,看上去死了,下到锅里,一沾热油,就扑腾打挺。就让塔镇来人吃得赞不绝口:
“他奶奶的,鲜啊!”
这一天,塔镇来人吃着吃着,就都不吃了,一下一下敲着鱼头,愣着。小杰在旁,误以为他们天天吃鱼,把鱼吃腻了,就后悔没让厨师多变几个花样儿,只知道清炖、红烧、糖醋。
“这鱼是从哪里来的?”塔镇来人抬头问他。
他就觉得他们这是明知故问,不是村里来的,做出的鱼能这么鲜么?就说:
“从鱼塘里现捉的呀。”
塔镇来人“啧”一声:
“差点让他成了漏网之鱼!”
小杰醒过神,肯定地说:
“怀疑谁也怀疑不到鱼王身上。”
塔镇来人不理他,问门外守着的宝林:
“你去鱼塘,鱼王有没有什么异常表现?”
宝林冻得脸色靛青,摇头说:
“没有呀。”
塔镇来人饭也不吃了,都站起来,朝外走:
“就是他了!”
小杰觉得塔镇来人荒唐可笑,还觉得他们的水平实在有限,跟在后面说:
“你们相信我,鱼王大叔……”
可是塔镇来人转过头,瞪他一眼:
“连你也是怀疑对象!”
小杰就不再说,乖乖地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