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6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我家有个地主时代的院子,院子里原本住了几十号人,如今只剩父亲一个人了。
我家有个地主时代的院子,院子里原本住了几十号人,如今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
每天一清早,父亲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门槛上,一边抽烟一边朝远处看,他似乎把整个村子都看空了,把整个大山都看空了。屋顶上原来是有喜鹊喳喳叫的,这种喜讯越来越少了,所以喜鹊已经消失了,换成了不祥的乌鸦呱呱地叫。
我家那个村子叫塔尔坪,属于陕西秦岭东边的丹凤县庾家河镇,这个村太不起眼了,以至于你在地图上不仅查不到,在任何典籍中也是翻不出来的。如果你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恍惚间,你会以为那个叫马孔多的小镇,就是我的故乡塔尔坪,可能马孔多的经历比起塔尔坪还要逊色不少。塔尔坪方圆十来公里,依山傍水居住着近百户人家。这些人家全部是清一色的姓陈,取名字也是有规矩的,是要按着辈分来的,一听名字,长幼尊卑,自然明白。原因是,塔尔坪的陈氏全由一个祖先开枝散叶而来,每隔几年就会修一次族谱,记下每户考取功名的情况,以及各家人丁的生卒年月。我翻过陈氏族谱,薄薄的几十页,始祖以下的辈分,顺序是宜、治、先、元、正,我自己是“元”字辈的。
塔尔坪的地势,也叫风水,是极为少见的。一般情况下,无论山有多大,都应该有一个出口。但是塔尔坪像个水壶,是没有出口的,出口都在天上,一年四季吐着雾气,从上边俯视的时候,像一只水壶架在炉子上。条条山溪汇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无名河,自西向东流下,眼看着就要汇入大河的时候,被一座山给凭空挡住了,河水一下子不见了,又从山的另一头以泉水的形式冒了出来。像是正在给人沏茶倒水一样。这种群山环抱式的地形,在中国风水理论里边,属于生龙诞凤的风水宝地。在清朝的时候,朝廷派人寻访名山大川,想找一块皇家陵园,风水师啧啧称奇,把我们塔尔坪报了上去,但是这里山高皇帝远,地方又十分狭小,根本没有办法建陵园,也没有空间办祭祀大礼。于是风水师建议,塔尔坪有帝王之气,需要在这里建一座七层佛塔,把这块宝地给镇住。在民国的时候,这座塔风吹雨淋就倒掉了,这便是塔尔坪之名的来历。
塔倒之后,我们村的人欢呼雀跃了好多年,传得比较响的说法是将出一个大人物。村里人胆子大,什么都敢想,起初说是要出皇帝的,可是后来听说皇帝被废除了,改叫大总统了,再后来叫委员长,再再后来叫主席,大家就这样一起改了过来。凡是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大家便聚集在村口的大核桃树下,听着那一声声啼哭,眼巴巴地瞅着,希望那个大人物就是这个婴儿,可是村里人等着等着,孩子一个个出生了,又一个个长大了,没有一个有太大出息的,直到后来村里的青年人全进城打工了,没有孩子在这里出生了,大家才彻底失望了。到了近些日子,我因为写点文章一时名气大增,消息就从上海传回了塔尔坪,大家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了。
还是回头说说塔尔坪吧。话说一百多年前,有两位亲兄弟,有说是逃荒的,有说是避难的,寻访到了这块地方,大兴土木,开山种地,从此扎下了根。这就是我们陈氏在塔尔坪的始祖。有个讨饭的女人,循着炊烟也来到了塔尔坪,一个人嫁给了两个兄弟。两个兄弟生有六个儿子,属“宜”字辈,我们称为“老太”,按长幼分为六支。六支又依山势地形,建了六座前庭后院,娶回六个女人。六支又各生六子,按长幼称为六房,属“治”字辈,每房再建一个大宅院,总共六六三十六房,陈氏自此在塔尔坪枝繁叶茂地蔓延开来。
我的爷爷叫陈治坤,是兄弟六个中的老二,所以被我们那一支称为二房。我们管爷爷,不叫爷爷,叫“嗲”。二房在所有六房当中,不算是人丁兴旺的,但也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属“先”字辈。也就是说,我有五个伯伯叔叔,有四个姑姑。我管父亲也不叫父亲,而是叫“爹”。父亲大名叫陈先发,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六,所以他的小名叫六娃。我就为这个小名,还被父亲打过屁股。原因是,小孩子之间吵架的时候,别人都骂我“六娃鸟,娟子逼”,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以为“六娃”与“娟子”,就跟“狗日的”一样,也是骂人的词语,于是别人骂我的时候,我也大声回敬几句“六娃鸟,娟子逼”。别人听了就哈哈大笑,父亲听了,就十分来气,拿着棍子抽打我。一直到好多年后,我才明白过来,六娃与娟子不过是父亲母亲的小名而已。
我每次回去,父亲都会指着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大宅院,对我说,我们二房当年多热闹呀,最多的时候有几十号人,吃饭的时候大家都在院子里蹲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啊。确实如此,不光我们二房,其他陈氏三十六房,这些年走的走,迁的迁,死的死,如今这个村子,已经慢慢地空了,族谱编修大典原定三年一次,也全部荒废掉了。因为后生们个个进了城,全部流到了天南海北,根本没有办法聚齐大家,所以哪家有了功名,哪家添了新丁,一概是不明不白的。
虽然如此,我们塔尔坪的族谱还有一项内容,一直是没有停止记载的,那就是死。塔尔坪大部分老人,都是死在塔尔坪的,因为他们根本不愿意出门,自然就死在这片土地上,埋在这片土地上。有那么几个,勉强随着儿孙待在城里了,但是死前都是留有话的,得把他们拉回塔尔坪去。有一个远房的伯伯,随着儿子一起去了南京,在那里日子过得很滋润,像当地主的时候一样,吃完了饭,专门有佣人打一盆热水,一边给他洗脚一边给他捶背。老人去世之前,儿子希望在中山陵边上,买一块上好的墓地,雕刻一个汉白玉的墓碑。而且答应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不但要给他送小汽车,送别墅,还要送一对金童玉女,专门侍候老人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但是老人留下遗言,一定得落叶归根,而且得留个全尸,万万不能火化。老人去世时,可难坏了儿子。儿子为难的不是城里墓地有多贵,而是老人死在医院里。在城里,人死了,更是不自由了,你没有任何权利从医院里运走尸体,只能由专车直接运往火葬厂。最后儿子花了很多钱,才把尸体偷运了出来,自己开着车,走了三天三夜,回到了塔尔坪。我回塔尔坪探亲的时候,看到过他气派的墓,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伏在路边,只是走近了细看,墓前已经生了荒草,怕是好久没有人祭拜过了,显得无比的苍凉而孤单。
族谱记载的事情原来是由族长负责的,自从族长也死了,这项关于死亡的内容,就由我的小佬(小叔叔)负责下来了。原来是要开大会的,还要焚香祭祖的,这些礼节如今虽然省略了,不过每次有人死了的时候,小佬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灵堂里,把死者一生的信息记在了族谱里。我翻过一遍我们的族谱,前半部分像是一棵大树枝繁叶茂,到了最近十年,尤其是小佬接手之后,因为没有生,只有死,而且死人也越来越稀少了,这棵树就慢慢瘦了,衰败下来了,不再像是一棵树了,而像是映在水中的颠倒过来的一根小草。
这根小草就是父亲。我恍然大悟,预言中的这个大人物不是别人,应该就是我的如一根小草一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