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那雾气沉沉的三岔路口越近,陈洛的眼神就越飘忽。他伸手拍了拍腰,座垫上的屁股应该是太长时间没挪动了,完全没有了知觉,不痛,也不痒,木头一块。他看着前方,嘴里喃喃自语,到了。语气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到了啊?旁边一个女人也这样轻轻回应。这是卓玛的声音。卓玛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女人。她的声音明显透着疲惫,比陈洛的语气还轻。柏油路面越来越宽阔,路边的青翠却越来越少,隐藏在雾霾中的高楼渐渐多了起来,悬在正空中的太阳若隐若现,陈洛的眼睛也是越来越模糊。
师傅,洗脚田停一下!陈洛探身冲驾驶座上的背影大声喊。背影没作任何反应,却在几分钟后猛地一踩刹车,汽车戛然而停,车里人都在座位上打了一个晃,很多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有的还责备师傅不预先通知一下。师傅却全然不加理会,只是大声说,洗脚田到了,要下车的快点儿!陈洛在车子还没完全停稳的时候,就连忙站了起来,冲到还没打开的车门旁。卓玛稍微慢了一点儿,陈洛一把拽住她,说,快点儿,到了!卓玛虽然也是站了起来,但因车没停稳,陈洛又一拉,全身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陈洛看了看卓玛凸起的肚子,有点儿自责,说,你还好吧?碰到没有?卓玛却笑了笑。陈洛放下了心,车门刚一打开,就拉着卓玛跳了下去。一下去陈洛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过却没来得及打招呼,又走到车子底部行李箱边,一把拉开行李箱的壁盖。行李箱很窄很矮,空间狭小,很暗,几乎没有光,陈洛钻了进去,弓着身子,像一只猫在里面寻找耗子一样,好不容易在堆积如山的行李堆中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件找到,再一件件费力地抓起,扔向车外,等他刚弯着腰出来,车子又“轰”的一声启动了,绝尘而去。
陈洛用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尘,却发现整个脸上湿漉漉的一块,一抹,还黏乎乎的。那张熟悉的脸却在面前说话了,洗洗吧。可是……陈洛愣了一下,指着半米开外公路边上那一块水田,说,你说这水还能洗脸吗,爸?
是啊,叔,这水真没法洗脸啊!边上的卓玛看到这情景,马上说。卓玛一下车就看到,自己的面前是一块很宽阔的农田,里面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但整个水却都是黑黑的,甚至在阳光下反衬出了一种黝黑的绿意,那水面,黏稠得连人影都照不出来了,卓玛的鼻子还明显闻到了一股怪味。说完话,卓玛才注意到,这个陈洛称之为“爸”的人,个子小小的,干瘦,胡须花白,表情严肃,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了,全是沟壑一样的皱纹。
老人看了看陈洛,又看了看卓玛,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走到水田边坐下,径直将两只脚放进水里,对那黑黑的水似乎完全不在意。老人的脚本是光着的,但腰上却斜挂着一对系在一起的鞋子。他也不解开鞋子,只是将它们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身边,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鞋上的灰尘,之后撩起田里的水往腿上浇,一点一点地抹,甚至用手使劲儿地擦。卓玛看到,他每抹一下,脚上就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水痕。陈洛将行李在路边堆放好,再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不再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选了一个地方也坐了下来。陈洛也像父亲一样,脱去了鞋子,在自己身边并排放好,再将脚伸进田里,也用手撩起水,往脚上浇。
父亲不说话,陈洛也不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留下有点儿发蒙的卓玛愣愣地站在一旁。
今年田里的收成可能不好啊!父亲在田里洗了好久之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卓玛本想问问陈洛爷俩为什么要坐在田边洗脚,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终于下决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了,陈洛的父亲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话让她只能一口咽回了刚想问的话。陈洛却淡淡地说,现在不是刚开春吗,秧苗都还没插,应该不会吧?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查了老黄历了,今年的处暑有点儿奇怪啊。哦?陈洛侧过头,看着田里那黑黑的水。黄历上说,今年的处暑是八月二十呢,都说“处暑逢双,水安谷桩;处暑逢单,板田难安”啊。父亲一口气说完,几乎半年后的事情,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握中了。陈洛听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象征性地给自己的脚上浇着水。
你就是卓玛吧?陈洛的父亲似乎终于想起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满脸疑惑的人了。是啊,卓玛连忙点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洛刚才也没有介绍自己,她还一直觉得有点儿难堪呢,所以也只能说这么两个字了。哦,不好意思,让你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老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缓和多了。没事,陈洛说他老家很穷,我觉得还不错啊,到处都是楼房呢。卓玛指着田边的一个坡说。她看到坡的另一边,到处都是隐隐露出的楼顶。我们已经到县城边上了,爬上那个坡,再往下走,就是县城了,县太爷住的地方,当然和农村不一样了啊。陈洛的父亲终于“呵呵”笑了起来,没再那么严肃了。这样啊,卓玛看着另一个方向,发现那里还有一条路,就问,那这条路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就是通往我们村的,陈洛父亲指了指田对面,说,我们村就在那里。
卓玛一看,田的对面,似乎有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而在那山峰之后,好像有一块开阔地,那里竹林成片,竹林间隐约露出了一些红墙白瓦。
那就是光芒村吗?卓玛问。村名当然是她从陈洛的口中听说的。嗯。陈洛的父亲点了点头。可是,叔,这个地方怎么又叫洗脚田呢?卓玛真觉得这名字很是奇怪。
老人弯下腰,从兜里掏出一块破得再不能破的帕子,在脚上擦了擦,擦干了脚,再小心地拿起并排放在身边的两只鞋子,解开系在一起的鞋带,再一只只地小心穿上,然后才从地上弯腰爬了起来,对卓玛说,这里面可是有历史说了哟!简单地说,就是农村泥腿子必须得把脚洗干净了,才能进城去,才能去县太爷住的地方,否则,不是脏了那里吗?
可是这里的水这么脏,洗了后脚不会得什么病吧?卓玛觉得那水实在是太臭了,连闻一下都难受,何况还要在里面洗脚。
臭有什么呢?老人表情还是很严肃,祖宗的规矩,现在没几个人理会了,再没有人理,就真是没人知道谁是自己的祖先了!
爸,你怎么一见卓玛,就给人家上课?陈洛一听父亲的语气,心里就很不乐意。
什么叫上课?老人的语音一下子提高了,难道规矩不应该遵守?他说话时不仅声音突然高了,眼睛也直盯着陈洛,完全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卓玛一下子慌了。她想劝,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洛却已经一下子把话接了过来,扭头冲父亲吼了,你还好意思在洗脚田提什么规矩?就是因为你的规矩,我才没有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你没有什么?我们家什么都是你的,你还没有什么!老人声音越来越高!
是!是什么都是我的!可是为什么别人都叫我陈六?你给我说说,陈大、陈二、陈三、陈四、陈五呢?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叫陈六?你当初在洗脚田做的事,难道你自己忘了?你真能忘得了!陈洛也在吼了!
卓玛完全蒙了!她没想到这父子俩刚才还其乐融融的样子,怎么转瞬间就翻了脸!她想再说什么,却终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那……那”了两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卓玛明显看到,一听到陈洛的话,面前那个老人竟然全身突然打了一个抖!不仅身体在抖,胡须也在抖!那胡须本来就很少了,一根根抖动着,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显是被气着了!
卓玛不知所措,老人却气呼呼地一把拉住她,说,别管他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先回村里!说完,就把陈洛的行李都装上了他自己带来的一辆三轮车。卓玛在一边帮忙。
回村里干吗?陈洛还是坐在田边,说,之前不是已经给你说好了,我要去看房的吗?
看房?老人脸色又变了,说话的声音更高了,不是说了不看房的吗?
卓玛看两人的样子,真是被吓住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老是在生气。
陈洛却好像早就习惯了,他慢慢将脚擦干,再缓缓地站了起来,说,爸,我什么时候说不看房的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在县城看个房子。
要看你自己去看吧!老人理也不理陈洛,转过身,骑上三轮车,往小村的方向走了。
卓玛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随他去吧。陈洛却淡淡一笑,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指着前面那个坡,说,反正行李他也拿回家了,我们就先去城里看看吧。
卓玛看到,陈洛的眼光越过了那浑浊的水面,似乎那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正在将他的感情吸干,让他的目光变得好缥缈好缥缈,卓玛突然觉得好心疼。她隐隐觉得,这洗脚田和陈洛一家,肯定有什么故事。
卓玛却不敢追问。她知道陈洛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她只能看着自己面前的那面坡。那坡由一块块青色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四四方方的,上面还刻有一些条纹图案,很是古朴。石板上长满了青色的苔藓,一些绿油油的青草正从石板缝间冒出,正在探头探脑,似乎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卓玛感觉这些石板真是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