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想一想,的确是这样的:男女之间有没有过肌肤之亲,阴阳之合,云雨之情,其关系毕竟是不大一样的,是大不一样的了。一旦有了性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你的人了,你心里头会觉得跟她很亲,而她就更会觉得自己是你的女人了,甚至她更乐于把你当成她的男人,她就会和你更亲近,而不管你和她的名分是怎样的。我和袭人之间就是如此。原本她就跟我很亲的,此后便跟我更亲了;原本我就对她很好,此后便待她更好了。
这样以来,我和袭人之间的称呼上也随之发生一些变化。比如,我不再让她叫我宝二爷了。原本,我就不太乐意她叫我宝二爷,我听着怪别扭的,老是觉得有一种我所不喜欢的距离感,而是要让她叫我宝玉。这跟我非得让可卿叫我宝玉还有所不同的,那是我想扫除我和她在辈分上的障碍,而要袭人叫我宝玉,是我想打破她和我之间那种身份上的界限。在我眼里,身边那些跟我年龄相差不太多的女子,她们都是我亲爱的姐妹,要么是姐姐,要么是妹妹,我们都是兄弟姐妹,没必要有另外的这个和那个之类的穷讲究,或富讲究的。
可刚一开始的时候,袭人并不以为意。她直摇头说:“这怎么能行呢?我可不敢叫你宝玉呀。”
我微笑着对她下了一道命令:“我说行就行!我让你这样叫,你就这样叫吧。”这命令听上去很坚硬,其实很温柔。
袭人只好听了我的,但她还是转了一个弯说:“这样吧,私下里我叫你宝玉,人前我还是叫你宝二爷。”
好吧,那就先这样吧,我不想太难为她。于是,只有我俩时(这种时候是很多的,毕竟她是我的贴身大丫头,我的衣食起居大多是由她照料的),她就像姐姐那样亲昵地叫我宝玉,和另外的人在一起时(这样的时候也不少,毕竟我们贾府男女老少,上下主仆有好几百号人呢,之间总是有着这样和那样的交道),袭人姐姐就低眉垂目地叫我宝二爷。这种多少带有点隐情和游戏意味的称谓转换,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别有一番情趣在里头。
更有趣的是,可能是袭人叫我宝玉已经习惯了吧,有几次在人前她还是说漏了嘴,没提防直呼了我宝玉。第一回是在名分上为我的第二大丫头晴雯面前,袭人不自觉地叫了我一声宝玉,我倒没觉得有什么,而那晴雯却像是听见戏班的名角念错了道白一样,瞪大了眼睛,直视着我和袭人。我知道心直口快的晴雯想说,宝玉也是你袭人叫的吗?好在袭人她急中生智,赶忙大声加上这么几个字——我的宝二爷,算是为她自己补了台,救了场。后两回是在黛玉和宝钗面前,她如法炮制,好在黛玉和宝钗都没有太计较这个,可能她们觉得袭人是老太太许给我的,她跟我亲近一些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经过了几次在袭人看来的险情之后,她一再跟我商量道:“我还是人前背后都叫你宝二爷吧。要不然,等我叫顺了嘴,弄不好还会再出这种洋相的。我倒无所谓,大不了挨顿骂什么的,为了你,怎样我都是情愿的,也值得,只怕是有一天会连累你受老爷的训骂,那我可就担当不起了。”
我说不,我说不要紧的,我说你不用怕,我说你还是听我的,我说我们还是就那样吧。说到最后,她还是听了我的,但那几次人前叫漏嘴之后,她就小心得多了,要她自己补台救场的时候就很少了。而我,是不在乎那么多的。在很多人面前,我都是直呼她为袭人姐姐的,除了在我那十分严厉的父亲眼皮子底下。好在大家也都不太计较我那么多。她们知道我有这种病根儿,总是姐姐呀,妹妹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