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招要上学了!
连招的小羊已长得很肥胖,她妈也用碎布帮她斗好了一个水田块书包。连招用一截铅笔头在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地写晁连招,晁连招……
初秋,小孩子不是喜欢闹病吗?苏巧妹妹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吐又泻。苏巧爸和苏巧妈都在南冈上收春玉米,南冈离村子特别的远!
苏巧来不及找她妈了,她要找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要下地劳动的,带着漆红十字的药箱子,苏巧到哪里找呢?苏巧抱着妹妹找到苎麻地,没有;找到高粱地,也没有;人说:只怕是到陵上采旱莲草啦!
苏巧抱着妹妹坐地上:陵上,太远了!妹妹又泻出一股黑水,苏巧用破布擦拭,眼泪咕嘟嘟涌出来——她怕妹妹会死!去年,就去年,不是有两个小孩拉肚子死掉了吗?
“妹,妹!”一声也不应,小丫头脸色发了灰。苏巧哭出了声。
连招说:“我去找!”
连招一直跟着苏巧,从苎麻地到高粱地,羊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脖子几乎勒断了。它大声抗议:“咩,咩!”
连招把羊拴在一棵酸枣树上,跟苏巧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有大爷!”赤脚医生叫大有,连招跑到陵上,很快把他叫来了。苏巧已抱着妹妹迎出半里。大有医生掰开苏巧妹妹的手指看,说:“蛮严重的嘛,再耽搁一会儿就脱水了!”他给苏巧妹妹打了一针黄连素,又静脉推了一针筒葡萄糖水。推完了,告诉苏巧,等会儿去卫生室拿葶苈草给孩子熬水喝。苏巧头点得如鸡啄米般答应着。
她们往回走,苏巧抱着妹妹,连招甩着两只手。到了酸枣树,苏巧愣了一下,问:“连招,你的羊呢?”连招四处睃,是啊,羊呢?
羊,不见了!
连招找了一下午一晚上。沟边、陵上、村头、庄稼地,到处听得见她脆脆的呼唤:“羊羊,羊羊!”月亮上来了,又添了大人的呼唤。粗重的“羊羊”是连招爸,又沙又糯的“羊羊”是连招妈。“羊羊”三重唱在月光里回荡了好久,后来,夜雾起了,把月光也淹没了,“羊羊”三重唱,终于没有了……
苏巧手捂在胸口,听着。她的胸口仿佛有点儿跳,又仿佛没有——她没有心了!
一只羊多少钱?苏巧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那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大得超出她的想象。
洋火二分钱一盒,糖是一分钱三粒,酱油五分钱能打一大瓶!猪肉,只有过年时才能称一点儿,听说那是七毛钱一斤,但是羊肉,听说要几块!——两块还是三块?
苏巧的冷汗顺着额角涔涔下。
小学生的学费是五毛钱一学期,按苏巧的算法,这只羊卖的钱,够连招念到大学,如果她能考上的话——就算考不上,不是可以做嫁妆?
苏巧的天,塌了!
没人知道连招丢羊和苏巧有关,更没人知道苏巧所受的磨难——就连苏巧自己也不知道。许多许多年后,苏巧回想起丢羊事件,心里还是针扎般的疼。那种天塌的感觉,就在昨天,不,就在眼前……
苏巧握着两只手,幽灵似的来到连招家墙下。她想跟他们说,羊是因为她才丢的。可是,她不敢说。她赔不起那只羊,她那个爸也赔不起,她妈更赔不起!
她想起她爸醉酒后的拳头;她想起他的冷眼,妈的愁眉——“一辈子眉头搭拉着,丧门星!”她爸常常骂。如果她说出丢羊的真相,那么,她妈的眉头,只怕这辈子也舒展不开了。
苏巧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连招妈把连招摁在门口的碌碡上打,一边打一边责问:“你还丢不丢东西了?你的心叫狗吃啦?三天两头丢手绢子、头巾、鞋,现在又丢了羊!——你怎么不把自个儿丢了呢?”连招哭喊着:“我下回再也不了呀!”红红胖胖的连招,哭起来也比别的孩子中气足,一村都听得见。
人笑:“连招这回吃了大苦了!”
人又笑:“一个独苗苗,娇养这些年了,那两口子下得这样狠手?”
人又评说:“一只羊多少钱?买粮掺上瓜菜,够一个人吃一年的了。谁不心疼!”
这些话落到苏巧耳朵里,她更哑了似的。如果连招说出真相,可能躲过一顿打——就是打,也未必有这么重。
可是,连招为什么不说呢?她要护着苏巧?还是根本没有想到?
苏巧的脸迅速尖了,眼深深地眍下去,像两个洞。左邻右舍的婶娘们看了都怕,跟苏巧妈说:“你家大丫头也让大有瞧瞧吧,两天怎么瘦得这样?”苏巧妈说:“她吃不下饭!”
其实,苏巧何止是吃不下饭呢?
那两夜,她是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