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什么时候住的马驰不知道。当对面别墅楼的平台上有了人影晃动,他却及时就知道了。不是看到的,而是感知到了。拧头一看,一个舞动的身影清清楚楚。雨后,山里的天空晴净邈远,叠印出近山远山深浅不同的轮廓。被雨水洗过的月亮高挂山头,将圆或者圆过了的样子,按阴历应该是十五前后。想想自然社会的漫漫长夜,古人们一到夜晚总是与月亮厮守,多少美好故事和流传诗文都与这月亮有关。现代人用华灯装饰夜晚,取代月亮,月亮却绝不偷懒,该圆该缺,分毫都不耍懒也不僭越。对马驰来说,这样的月亮只是留在遥远的童年记忆中,到城里上学工作以来,就很少看见过了。眼前,不但重现了记忆中的月亮,月亮下面还多出了一个翩翩的舞者。跟照片中的人可以印证的面影,更重要的是那一对甩动的辫子,都在表明她正是“舞者于慧”,大概不会错,小小的隆城山庄,不会再有第二个舞者,第二个于慧。世界之大,世界之小,世界平面化平庸化,世界有时候仍然还有奇妙处。本来就距离很近,马驰所在的位置,又正好可以平视对面的平台,月光下的舞蹈,就仿佛专为马驰而展示的。这是梦幻?是童话世界?马驰把自己都看呆了,竟然顾不得这样盯着别人看其实是有失礼貌的。而舞者却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舞蹈中,全神贯注,旁若无人。
马驰意识到自己的窥探行为后暗吃一惊,慌忙关了房灯。电脑还在放出灼亮的光,顾不得关机程序了,一下子摁断了电源开关。他这下躲在黑暗中,一直看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的舞蹈,一直都是激情荡漾,酣畅淋漓。直到舞者结束了跳舞,离开平台回到房间,他依然面对着那空荡荡的平台发愣。如果这真的属于窥探,马驰长这么大,也算是当了一回窥探者了。
在城里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那个破旧的窗式空调要整夜开着才能睡下,吵得人头疼。这山里睡觉还需盖被子,绵软微潮的被子盖在身上,马驰却翻腾着怎么也睡不着。
马驰早上醒来时还不到六点。晚上其实没睡几个小时,好不容易迷糊睡着,还老是做梦,山的梦,舞的梦,城里堵车的梦,乱七八糟。要是在城里,他会翻身再睡,用大半个白天把夜里缺欠的瞌睡补回来。当编辑的最大好处是不用每天坐班,而写小说最大的主动性是今天不写还有明天。以写小说的名义,他还放纵自己抽烟,越抽越多,比如像现在这样一睁眼就卧床抽烟,两根烟抽完,马驰不想再睡了。于慧,舞者,现在可以确定并不属于梦,而是真实的存在,近在咫尺的存在。
他跳下床先是打开电脑,破例地不用每天第一眼去看凤凰网关心世界风云天下大事,而是直接进入微博直奔“舞者于慧”。昨晚十点多新写的一条:“晚上9时许雨停了。住处的二楼也有一个平台,可以让我完成自己的晚间功课。空气太好了,在这里跳舞真是一种享受。出了汗再洗过澡,今晚能睡一个好觉。”
马驰撩开窗帘,天色早已大亮。对面的别墅,一楼窗帘紧闭,二楼昨晚亮灯的房间却窗帘大开着。而旁边的平台,空荡无人。
马驰简单草率地洗漱了,就急切地下楼去。他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一出楼门走在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坡道或石板台阶上,他已经成为一个破例早起的悠闲散步者了。
翠屏如画,清风鸟语。道旁开放着牡丹、芍药、蔷薇、三角梅,这是马驰认识的花。还有许多品种他不认得。山坡上一眼望不透的,要么是山楂林,要么是板栗树,来之前在网上查过介绍,隆城就盛产这两样东西。山楂已经坐果了,一朵一朵像是菩萨手捧佛珠。板栗还看不到,只见树上吊着一串串米黄的穗子。
马驰突然觉得这情景有些奢侈。青山,空气,晨光,都有些奢侈。整天钻在城里,没有这样的青山和空气不说,也很少享有过早起的晨光。记不得是谁说过,夜晚是属于年轻人的,而清晨是属于老年人的。的确是这样吧。早起的记忆,对马驰来说已有些遥远了,还是在他上小学上中学的时期。中小学生是这个社会最辛苦的人群,每天早早起来上学,晚上还要写没完没了的作业。不管未来考上好大学还是赖大学,成龙也好成虫也罢,每个人过程都一样,谁也不能简化。一旦上了大学,尤其是毕业后进入成人社会,大家就都混了。你混我也混,谁还混不过谁?以马驰三十年的人生体验,就是这样。
马驰循道而上。山庄里,被山楂或者板栗树夹出来的,弯弯曲曲,其实就这一条道,时而坡道,时而台阶。一片错落的别墅房渐渐成为俯视,几何图形的屋顶,绿树掩映中的红瓦,一缕缕白纱般飘动的晨雾。往上看,隔开一片绿树,远远露出了一个亭子的飞檐,那里应该是山庄的一个制高点吧。亭子作为目标吸引了马驰,他于是踏着石阶路小跑而上。还没到亭子,先听到了一阵音乐声。音乐声正是从亭子里传来的。走近了一看,亭子里早已有人。呵,莫道君行早,更有早到人。
舞者于慧?
不是她还是谁呢。她正在跳舞,跳得专注而忘情。看到马驰,也不乱方寸,只是在目光掠过他时,似有若无地点一下头嘴角挂出一些笑意,算是打过招呼了。和昨晚的“窥探”效果不同的是,此刻的舞者由黑白变成了彩色,由幽灵一样的影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