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武小小倚在桌前逗蛐蛐儿,武小小是武大的儿子,大名叫武渺,小名叫小小。这孩子是在这个城里出生的,是武大给他取的名。武大觉得取渺好藏,不引人注目,小小平苦,好养活,这是武大那时的想法。这小小并未跟了武大,才十六岁便已长得比武大高出一个半头来了,武大和他说话时常常要仰头望去。这武大倒不介意,只是小小有时烦了,便将武大抱到椅子上。武大笑笑,心想,这小子还知道疼老爹呢,其实他不知道是儿子总是低头低得脖子疼。
武小小崇拜自己的叔叔武松,但他却从未见过,家里有一张武松的画像,小小便常常对了那张画像审视半天,然后做出一个拳打脚踢的动作来。这没法,武小小自小就喜武不喜文,有时武大看着武小小的样子,心想,哎,又是一个混世的主。
武大每每提起武松便重重叹一口气,也不知是恨还是怨,幽幽又深沉。武大自从来到这个城池,很久没有见到过弟弟了,多少年了,这弟弟和没了一样。时常深夜想起,武大还是要辗转一下,不免担心于这个浪子。武大是不指望他回头了,他头都给浪掉了,如何回得了?武大只怕他老无所依,寄人篱下。早早便背着金莲将两个炊饼店写到了武松的名下,免得他死后,这浪子再寻他而来连口饭都没有吃。
武大从不在外人面前谈起武松,在家人面前也很少提起,像是武大的伤心事似的。常常有外人在武大面前提起武松,武大只有在这时才露出一点点少有的冷漠表情,斜眼看一下那人,道:“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了。”
打小,他们两个,一个英武,一个侏儒,一个勇敢,一个懦弱。小时,总是武松护着武大,在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孩子们打架,也是武松在前,武大殿后。武大就不想去,但武大没办法,武大总怕他这弟弟哪天在外面给人打死了,家里都不知道。常常有人欺负了武大,武大也不吭声,武松知道了,找到那人,先将那人打趴下了,然后用膝盖顶着那人背心的一个椎骨节,两手再将那人胳膊给反拧了,然后用下巴指指旁边的一块石头冷冷道:砸他……那人是不敢动的,知武松是有武艺的,膝盖顶得是脊椎骨上最重要的一个命门,只要一用力,再双手一拉,便要瘫痪。武松就是要武大进取,要武大不怕人,可武大看着这阵势,先上去拉武松,说:“兄弟,咱不惹人,咱不惹人,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武松叹一口气,松开来那人,照肋部狠狠踢一脚,然后冲所有看热闹的人道:“谁要敢动我们家武大,我就让他身子软得像猫一样,再站不起来……”武松看向周围的人,齐齐扫一遍,看到没人吭声,冲那人说一句:“滚!”回家时,武松在前,武大在后,在后面喃喃说:“你总是很暴力,你总是很暴力。”月光清亮亮照着,窄窄的巷子里走着两人,一前一后,武松在前面听到了,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这样的情景在小时候的岁月里是常有出现的。后来武松成了一个典型的浪子,几年都杳无音讯。父母不在后,武大又来到了这个城郭,也给他写过好多封信,却十几年,只收到过他两封信,还插了鸡毛,没有落址,武大渐渐寒了心,不再想他。想一个浪子,作甚!武大狠狠地想。
这武小小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未见过这叔叔,却异常地迷恋这个叔叔,人人都传他英勇过人,是绿林好汉,但武大一听到武小小提起这事儿,总是重重地哼一声,充满了愤懑似的。武小小还小,自然不会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他也不会缠着父亲问叔叔的事情,他知道问了也白问,父亲是不会说的。天真的武小小以为武大和武松是有仇的呢,因为在家里一提到武松,武大便拂袖而去。却不知,那是武大不能面对的一块儿心病呢!
武小小这会儿又在厅里的柱子那量他的身高,武小小很在意自己的身高,每长高一点便在厅里的柱上画一道,看到自己又长高了一点,不禁心下暗喜。武大远远看着,起初这孩子刚生出来时,他也担心过,怕这孩子像他,太低,总是让人欺负。可慢慢地,武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看着武小小就觉得他没必要这么高了,可以了,不要再长了。武大说:“要那么高干什么,简直是浪费!”武大自从来到这个城市觉得这里的一切都矮,而且矮得舒服,因了城里的人个子都不是很高,所以这个城市里的门也很矮,房子相对也矮,连菩萨庙里的菩萨都比一般庙里矮一截,远远看去,那菩萨庙就像是趴在那里似的。有时武大看着看着,就很会心地嘿嘿笑了。武小小一心只想再长高,武小小想要去武馆学武。这个武大也不赞同,武大想,我这么些家的炊饼店总要有人来继承。不管这世道再变化,人们总要吃炊饼,一天不吃饿得慌。学武,学武能干什么?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来钱,到了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武大看着武小小在那里一招一式地比画着,心想,随他去,总有他明白道理的一天。
金莲从后厨进来厅堂。金莲是武大的妻,但金莲不姓潘,金莲姓阮,阮金莲是武大二十来岁娶的妻。阮金莲比武大高,腰身照样苗条,眉目也还清秀。这时阮金莲端着一个砂锅放到几上,是昨天后街的万掌柜送来的两只赤锦鸡。这赤锦鸡据说非常补,浑身毛色金黄,特别是锦鸡心是一味大大的食材补药,是少有的补心之药,是给武小小补充营养的。这武小小虽说个子还行,但却瘦骨伶仃,再穿身灰白的褂子,像根白面条似的。金莲道:“来,快,把这汤喝了,喝了身体就壮实了……”武大坐在椅子上看着,武小小喝汤,吱儿吱儿地发出声音。金莲也盛一碗过来给武大喝,武大不动,看那一碗明黄的鸡汤在茶几上冒着热气,里面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子。金莲说:“趁热喝,锅里还有一只,宋妈在炖呢……”武大听了,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对她说:“那只炖好了,给万富街的肖掌柜送去。”金莲很纳闷,不解地看看武大,武大却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金莲去厨房让宋妈将那只炖好的锦鸡给肖掌柜送去。武大站在屋檐下看宋妈出了门,估计送到肖掌柜那里汤还是热的。武大一个多礼拜前就耳传在他这里做了很久的大掌柜肖掌柜想要离开,因了碍于武大的情面,一直没有说开。武大不能让肖掌柜离开他的炊饼店,万富街的店还指望肖掌柜呢,肖掌柜要是离开了他的店,去了别人家的炊饼店,这对他武大可不利。再说,武大还靠肖掌柜来制衡别的掌柜呢。武大想,还得要再给肖掌柜买座宅院啊,得安安这肖掌柜的心。说实话,这些年肖掌柜拿的俸禄吃的花银确实不算多,这样一想,武大就决定了,那天在阎会长那里说和省下来的赞助约莫够给肖掌柜买个宅院了。
武大走出厅堂,想要宅子里散散步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厅里,将几上那碗已快要凉掉的鸡汤端起来喝掉。节约是武大的命根子,武大当年卖炊饼时,人人都传武大卖过炊饼的筐里连粒芝麻都没有,武大绝对会把那些散落下来的芝麻收拾起来再用在第二天做的炊饼上。
走出了厅堂,这时月亮已出来了。还未至中秋,月虽不圆,但也快是满月了,亭子旁的水池里还开着几朵荷花。月光下,荷花上晕出一层淡淡的白光,甚是美好。武大看了,心里安然许多。
武大这宅院,在这城里最东面,院门很不起眼,朴素的两扇深棕色木门,门前两尊小小的石狮,简直可称简朴,但进了这小小的简朴的院门,渐进渐入,才觉院里亭台楼榭,宛如另外一个世界,完全与那院门毫不对称。像是从一个小小的门里穿过,里面却铺陈开去,绵绵不绝,某一瞬间甚至有了侯门深似海的错觉。武大在花园里散步,置身于高大的铁树或者芭蕉叶里。因了矮,完全被掩盖了,远处看去根本找不到武大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