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7年第01期
栏目:中国往事
一个群体中的个人,不过是众多沙粒中的一颗,可以被风吹到任何地方……
他不再是他自己,他变成了一个不再由自己意志支配的玩偶。
——【法】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
蒲殿俊是最早知晓朝廷将推行铁路国有政策的少数几个四川人之一。诏令下达的当天,他正在北京。身为四川谘议局议长的蒲殿俊,此番和副议长萧湘一起来京,是出席一个重要会议。
这个会议对外的名义是第二届直省谘议局联合会,实际上是一个组党会议。近两年来,全国二十二行省谘议局都已兴兴头头开幕,且在地方事务中对政府的制衡作用愈益明显,筹组一个有着统一纲领的政党,正当其时。会议程序繁复,吵吵嚷嚷,从5月下旬开到6月初。一开始,他们想给这个党取名为帝国统一党,经梁启超提议,才正式定名为宪友会,选举湖南谘议局议长谭延闿为主席。开到中途,因铁路国有政策出台,谭延闿联合一帮湖南官绅前往都察院请愿,蒲和谭既是同年,又是好友,于情于理都要前往助阵。
蒲殿俊和谭延闿,都是1904年科举末班车的乘客,在那场告别仪式般的会试中,他们都有幸成了帝国末代进士。谭进翰林院任编修,蒲任法部主事不久,考取了公费赴日留学的资格,进东京法政大学读书。蒲1909年回国后,邮传部曾调充其担任交通传习所教务长,他没有到任,在宪政编查馆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适逢各省谘议局纷告开幕,他回到家乡广安州,被推举为四川省谘议局议长。
留学日本那五年,蒲的主要精力几乎全被家乡四川的铁路牵扯住了。川汉铁路公司成立于1904年,最初是完全官办的,虽然后来因地方绅商所请,吸纳了部分民间商业资本,但先天就带着官场的种种弊端与恶行,股本挪用,贪腐丛生。蒲殿俊发动川籍留日学生,募集到了三十多万两,拉起个“川汉铁路改进会”,自任老大,号召川人自办铁路,他执笔的《改良川汉铁路公司议》投书当时的四川总督锡良,据说深得赏识。
进士出身加留学东瀛的新派背景,使得蒲在四川的声望,几乎到了神一般的地步,“所至为设供帐,妇孺莫不知其名”。因此,当该省谘议局推举领导人时,蒲殿俊毫无悬念地成为了首任议长。其他两位出任副议长的,一位是有着帮会背景、人称“老舵把子”的川中名士罗纶,西充人;一位是曾和他一起留学东京法政大学的培州人萧湘。
蒲殿俊发现,川路公司的腐败,并没有因为改名为商办而有所收敛。商办只是挂了个羊头,卖的还是官僚资本的狗肉,公司的各级管理人员,都是由政府一纸委状、而不是股东大会任命的。蒲当选议长后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以谘议局的名义对川路公司进行了一次整顿。四川的立宪派人与铁路的关系搅和得如此之深,在同样修着铁路的几个省份如湘、鄂、粤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铁路国有的诏令一宣布,蒲殿俊预感到,麻烦事来了。平心而论,国家接手铁路,早日建成有望,既可谋交通便利,又减免了川人负担,自是圣朝良策。然而令他忧心的是,谁来保证铁路公司的利益?这两年修路无多,用去的款子、投资损失的银子,加起来已是一笔吓人的大数目,新政策一来,这笔钱该谁来埋单?以精明著称的邮传大臣盛宣怀大人肯吗?脑子里架着算盘的度支大臣载泽大人肯吗?
“宪友会”还没闭幕,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给萧湘作了些交待,他告假提前踏上了回四川的路。出京前,蒲殿俊对湖南谘议局的一个议员朋友说:国内政治已无可为,政府已彰明较著不要人民了,吾人欲救中国,舍革命无他法,我川人已有相当准备,望联络各省,共策进行。
话说得好听,脑子里盘算着的,除了银子还是银子。
四川收到铁路国有诏是5月11日。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收到文件,找来川汉铁路公司的董事主席和副主席,商议如何应对。董事局两位主席一个劲地向制军大人表达歉意,说一切要等蒲殿俊议长从北京回来再议,几个人谈了半日,硬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川人迟迟没有发动,另一个原因是川汉铁路公司高层一开始对这项国有化政策并不感冒,甚至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是求之不得的。何以如此?原因还在银子。川汉公司虽在1907年转为纯商办,但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疑难绝症并没有得到解决,内部的贪腐风气更加变本加厉。一年前,一个叫施典章的财务总管把公司闲置资金私自挪用,投入上海股票市场,在雪崩般的股灾中造成三百多万两本金的巨额损失。再加上各种开销和花费,筹集到的资金已损耗尽半。公司高层对铁路国有化政策一开始的态度是乐观其成,朝廷要办铁路,就把路权拿去好了,当然得先把这些亏空补回来才行。
一个叫邓孝可的报人在《蜀报》发表文章称:“今政府此举,就吾川人言之,尚不无小利”,“国有”未尝不可。对川路公司账面上现存的近千万资产,邓认为都应该留在川省用作建设基金。邓是川路公司股东,曾经留学日本,以梁任公门人自傲,又家境富有,他对此事的观点,足可以代表一大批绅商的看法。然而不久,他的态度竟来了个逆转。
蒲殿俊从北京回到成都召集川汉铁路公司临时股东大会,那次会议因筹备仓促,出席的股东们不是太多,省谘议局的议员们却悉数到场。会上形成的决议谓,铁路国有化可以有,但朝廷在推进时一定要考虑投资人的利益,必须先把公司历年花费、特别是上海钱庄倒账亏损部分还上,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偿还六成现金,再搭上四成股票,并把宜昌段所存现金700万两一并交由川人来打理。
中央政府会同意他们的讨价还价吗?很不幸,他们这回遇上的是帝国最精明的红顶商人、邮传大臣盛宣怀。5月的最后一天,盛宣怀与新任督办铁路大臣端方联名,向护理四川总督王人文发去一封电报。电文明确表示,川路公司想从中央拿钱,弥补经营不善或挪用、失误导致的亏欠,那是一点门都没有,至于在上海投资失败造成的三百万巨额亏损,国家更是不可能承担。
川人习气,服硬不服软,邮传部、度支部如此坚挺,他们总不能硬着跟中央扛。如果不出意外,四川的铁路国有化进程,应是步两湖和广东之后,辛亥年内得以解决。
川籍京官不少,据他们传回的模棱两可的消息,此次铁路国有化政策的颁布,实起于庆亲王奕劻与镇国公、度支部大臣载泽的政坛角力。
名头十分新派响亮的责任内阁总理,说白了也不过是从前的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化身。庆亲王行辈高、资历老、事务熟,深得隆裕皇太后和摄政王欢心是不假,可他都七十岁了,还要来当第一任的总理,也太恋栈了,度支部大臣载泽第一个看不过。载泽出洋考察过宪政,见过大世面,目下又掌管帝国财政,这首任内阁总理怎么说都应该由他这样的新派人士来当才对。载泽一派的谋臣密友,有盛宣怀、端方、郑孝胥三人,盛先前是李鸿章的幕友,以和洋人打交道起家;端方在直督任上因惊扰太后撤职,能量还是不容小觑;郑办过新政练过新兵,做到四品京堂,抱负也自不凡。这三人向载泽献策,要压过奕劻,为今之计就是要争取外力支持,多借外款,在抵押上多给他们好处。
于是有了盛宣怀代表邮传部向四国银行借款一千万英镑这事。说起来,这笔外资的引进还是张之洞在湖广总督任上做了一半的事。当年老张之洞从比利时人和美国人手里收回粤汉铁路改为商办后,看到商办公司效率低下、贪腐滋生,心生后悔,向英德法三国银行签订了借款550万英镑的协议,商定年利率百分之五,专用于建造湖广境内粤汉与川汉铁路。但这项草约在张之洞去世后,就不了了之。此番旧事重提,谈判的接力棒传到了盛宣怀手里。
身为中国铁路的创始人,自1896年执掌铁路总公司以来,盛宣怀始终坚持铁路必须国有。即使在铁路商办叫嚣得最厉害的几年里,好多大僚都顶不住了,他还是认为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必须引力国外的技术和资金。在盛宣怀主持下,邮传部和四国银行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谈判。盛宣怀实无愧于当时大清朝最精明的生意头脑之称,续订的合同条款比先前更为有利,年利率继续维持在百分之五不说,且所贷款项的半数以上可以存放在国有银行,而作为抵押担保的,是两湖的厘金盐税,压力也不是太大。
绅商们发现,他们不幸遇上盛宣怀这匹恶狼,也就意味着不可能从他的铜牙铁嘴里讨得分毫好处。明着对抗中央吗?诸位都是民望所归的绅士,有功名在身,有的还是钦派人员,肯定不能胡来。6月初,盛宣怀与四国银行团签订借款协议的消息传到成都,铁路公司董事和谘议局议员们长长地吐了口气。既然中央不能把他们从极度亏损的泥潭中拉出去,那么,他们要玩一把大的,也是情非得已了。
这两年,朝廷以谘议局的名义训练地方宪政,议员们也都以民意代表自居,那么这时候把人民推出来,可谓适逢其时。祭起爱国这面大旗,以人民的名义发难,怕你中央不让步?
一时间,“卖国”“贪赃”几乎成了盛宣怀和他领导下的邮传部的代名词。被爱国热情点燃的民众以为,所谓铁路国有就是卖路,就是要把铁路的修筑权、管理权一并出卖给外国人,用借来的钱修的铁路所到之处,就是某国国权所及之地。他们认定,身为邮传部大臣的盛宣怀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签订这个合同,定是从中收受了数不清的好处。
一些原本对铁路国有持乐观态度的绅商,也来了个大逆转,反对朝廷的这项新政策。曾撰文欢迎国有化的邓孝可,一转身推出了一篇《卖国邮传部!卖国盛宣怀!》。文中称,自从读了这份借款合同,才明白盛宣怀的奸谋,并指责中央收走川路公司的七百万两资金是“夺路劫款”。这个记者以充满悲情和煽动性的语言在文中高喊:“四川非无人性、非属野蛮之血性男子,今可以起矣!”甚至号召与中央死磕到底。
看到各地议论纷纷,邮传部直接下达一个命令给各地电报局,严令不得收发“煽惑违抗”铁路国有政策的电报。国有化,也是一场舆论战,中央风险预估不足,已失先机,各地报馆暂时还封不了,把电报局给管起来,也可解一时之急。
6月17日早晨,位于城中闹市区岳府街的川路公司总部,聚集起了上千人。这座气势不凡的宅子,曾是雍正乾隆年间名将岳钟琪的府第,影壁后面是一个大天井,中间的一个戏台子正好作了讲坛。临时股东大会由川籍翰林院编修颜楷摇铃宣布开始,随后,铁路公司董事邓孝可登台发言。邓是个很擅长调动现场气氛的高手,说到一半开始抽泣,眼泪鼻涕齐下,会场气氛渐趋沉重。邓孝可热场后,登台演说的是谘议局副议长罗纶,他更具魅惑力的言词和哭声,释放出了郁结全场的不平之气。
一个叫郭开贞的少年挤在狂热的人群中,日后,他以“郭沫若”为笔名,记下了这癫狂的一幕。当罗胖子说到借款不只危害川人、也关系到国家存亡时,郭注意到——“坐在后面的多伏案而泣,巡警道派去维持秩序的警察亦相视流泪。会场几无一人不骂盛宣怀,无一人不骂邮传部”,那情形,就像人人都吃了药一般。他不由得佩服起了这个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的家伙,他的声音简直有一股魔力,把现场的所有人都“捏成了一团黏土”。
这如痴如狂的一幕过去后,罗纶接着说,川省人民要成立一个临时机关,一方面要联络本省的人,另一方面要联络外省的乃至全国的同胞,这个组织就叫川汉铁路保路同志会。罗纶的建议获得了“声震瓦屋”的赞成。众人公推蒲殿俊担任会长,但因蒲是省谘议局议长,不便出面,最后同意不设会长,下面成立总务、演讲、文牍、交涉四部。这四部人选,所负任务艰巨,必要时甚至是要冒风险的,会上不作选举,让有决心有勇气者自行报名,再由会众鼓掌通过。邓孝可笔墨功夫好,文牍部非他莫属,罗纶和一个叫刘声元的议员争着要当交涉部长,比赛谁的哭声更大似的,争着喊,我先去死!我先去死!
同志会开张,急需干部分赶全省宣传保路,以使全川一百四十二州县、七千万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担任交涉部主任的罗纶当场招募游说员若干。《蜀报》主笔朱山,宜宾人,自告奋勇担任川东游说员。获此任命的朱山上台演讲时出了一桩意外,这个年轻人快步登上讲坛,开讲前学着前面其他人,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却不小心打翻一只茶碗,割破手指,一时鲜血淋漓。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人群嚣动了。这桩意外插曲,后来被包装成朱山在成立大会上割指盟誓,以表与路偕亡之决心,足见同志会宣传机器开动之到位。日后,这位朱山先生前往川东发动,走到重庆后成了端方的幕僚,此乃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