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王三德刚走进艺术楼大厅,王善就从身后追上来,有点气喘吁吁地说:“书记,招办说,他们想上午过来跟我们商量一下出省艺考的方案,你看哪些人参加?”
他停下脚步,侧目看了他一眼,不悦地说:“王善啊,招办为什么不跟办公室说,也不跟我和院长说,而是跟你说呢?”
王善顿时窘红了脸,随后又装着无辜地说:“他们……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吧。”
“你已经调到艺术学院三年了,你现在是艺术学院的副院长了,怎么连这个规矩都不懂呢?以后,凡是这种事要他们直接跟办公室去说,或者,跟我和冯院长说。懂吗?”王三德沉着脸说。
“好的书记,我明白了。”王善轻声地说。“书记,一会八点半是我和你巡考,到时我过去叫你。”
“好的。”王三德差点忘了,要不是王善提醒巡考的事,他肯定忘记了今天上午开始期末考试,他还有巡考任务。
问题应该是出在教学秘书那里。昨天下午,他在学校办公楼连续参加了两个会议,散会后看剩余的时间不多就直接回家了。原来,教学秘书陶小宝说是要给他一份考试安排表的,不仅各个专业班级什么时间在哪些教室考试一目了然,谁在哪里监考谁巡考都能一清二楚。可是陶小宝直到昨天上午下班了还没编排好,下午他不在学院也不见有人电话提醒一下。他调到学院后,大家都反映陶小宝是一个很令人头疼的人。她不仅患有严重的拖延症,事情不到火烧眉毛她就不会去办,往往让别人催来催去。她不熟悉业务,也不虚心学习,而且脾气大,脸色不好,动不动就训斥学生,顶撞专业老师和领导。因为她老公是后勤处副处长,大家都不敢拿她怎么样。后来他才了解到,陶小宝是跟随部队转业的丈夫从外省调进来的,她之前是部队文工团的演员,唱歌跳舞都来得几下,转业前在部队读了个函授本科,拿到了文凭又享受副营级待遇。因此,当初夫妇俩双双分配到西塘大学时,有个学校老干处的科员位置和艺术学院的教学秘书供她选择,她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她显然只向往她热爱的艺术两个字,而对教学秘书工作的琐碎繁杂缺少思想准备,当她坐到学院办公室那张对着门口的椅子上时,没完没了的麻烦事便接踵而来。不多久她就开始后悔了,但是后悔归后悔,该干的活还是要干。就像是咽进肚子的苦果,还能吐出来吗?这样,每天带着情绪上班的陶小宝就成了大家的一个心病。
照理说,八点半钟开考,办公室人员这个时候早就应该来了,试卷也应该领回来了,可是办公室大门还是关着的,看上去像是一扇没睡醒的石门。陶小宝没来,主任杨丹青和行政秘书韦永超也不见影子。这让王三德心里有些窝火,但是又不知这火的源头来自哪里。
每天早上,王三德都要进行一次穿越南城的自驾旅行,所以他必须比妻子钟果梦早20分钟起床。6点40分,他要先花5分钟把乖乖牵到厕所排便,给它配好狗食,然后自己才去入厕洗漱。起床的时候他还必须轻手轻脚,不能惊醒钟果梦,否则她会不高兴,会先去占领主卧室有马桶的卫生间,一蹲就是十几分钟。他通常只用15分钟左右就把一切料理好,包括穿戴。他必须在7点钟准时出门,花5分钟来到停车场,发动他的大众帕萨特,然后驶出小区大门,加入到早起的车流中。进入冬季,每天早晨的这个时候天色还没全亮,但许多像他这样的人就已经在路上忙碌。这就是命啊!
他以前的节奏可不是这样,几年前他还在省艺术研究所当所长,兼管一个杂志社,单位的吃喝拉撒全都在他一个人肩上。有一次,他刚好和学校老书记出席一个论坛,看见他整天不是打电话就是看稿,看样子比大学书记还忙。书记就跟他聊起了工作,他干脆就一古脑把自己的烦恼和书记讲了,他希望能有一份清闲的工作。不料,老书记当真了,几个月后他便又回到了母校西塘大学。
阔别20年,学校已经物是人非。他只认识几个当年留校的老同学,多半都当上了中层干部,以前的老师们也大都已经退休,能上课的没几个了。走在校园里,基本见不着什么熟人了。调进学校后,老书记给了两三个地方让他自己选,最终他选择了民俗艺术研究所。为了不让老所长有顾虑,他干脆就只当个研究员,整天搞点课题研究,带几个研究生,偶尔做个讲座。这正是他理想中的状态,工作压力不大且心情抒畅。可是好景不长,一年多后,老书记升迁到省人大去了。没有了保护伞,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头待宰的肥羊。首先对他使劲的是老所长,仗着是民俗学权威,老所长早已把研究所办成了自己的个人俱乐部。除了王三德之外,所里其他4个人全都是所长的嫡系弟子。老书记刚走,老所长的另一个弟子恰好读博归来。眼看因为满编,弟子进不了研究所,老所长就去学校告了王三德一状,说他不务正业,不搞民俗艺术研究却搞歪门斜道,整天去研究蟋蟀唱歌。新来的马书记正为艺术学院老书记退休缺位而挠头,一次饭桌上有人提到了王三德。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第二天,马书记马上叫人调来王三德的档案,一看他当过艺术研究所所长兼杂志社社长,不由分说,他这只肥羊又有了新用场,变成了一名高校党务工作者,这一干就是几年。上次换届,他专门去找刚接替马书记的许宝杰书记,提出自己家住在城东,住所距离学校整整28.7公里。加上他患有“三高”,要求许书记开恩,让他干个闲职。不料却被许宝杰狠呛了一阵,说他刚到任就想卸轭不干,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欢迎他到西塘大学当书记?王三德当即被问得一阵结巴,嗫嚅着退了出来,郁闷得当晚就和罗十万李启正他们大醉一场。
王三德打开了电脑泡好了茶,杨丹青才打开了办公室的门,把几个在楼道上大声说话的监考老师让了进去。不一会,杨丹青出现在他办公室门口,抱怨说:“王书记,陶小宝她还没来,打电话也不接,监考老师都来领试卷了。”
王三德站了起来,抬腕看了一下表,没好气地说:“还有20分钟,你让老师们先到考场,一会她来了你和王善一起送试卷过去。”
杨丹青噢地一声,转身欲走又回头说:“书记,一会学校领导会来巡考,你和冯院长要早点到考场去迎接哦。”
“好的,我马上过去。你通知院长直接去吧。”
冯光荣住在学校却经常晚到,这也是王三德对他心怀不满之处。冯光荣有个特点,他喜欢在教工饭堂吃早餐,但凡见到相关处室领导就缠住人家谈事情。有时候是在路上或办公楼下拦住某个领导,一直说到人家点头同意为止。他这种胡搅蛮缠的风格很让一些领导既害怕又厌恶,就像是一个令人恐惧的上访者,有的领导远远地看见他干脆就绕开了。不过有时候,王三德倒也赞赏他这种狗头不怕屎臭的劲头,学校职能部门太多,而且有些部门办事拖泥带水,官僚习气严重,让冯光荣这样的人去缠一缠他们,未必不是好事。
王三德向王善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一人往多媒体教学楼走去。这是一幢功能强大设备齐全的八层教学楼,可同时进行八十多场考试。艺术学院学生多半是在艺术楼上专业课,一般上通识通选课或理论课才会到这里来,而除了专业课外,所有的期末考试都会安排于此。来自各个学院的学生正在潮水般地涌进大门,一些学院的书记院长都佩戴工作牌聚集在门前的小广场上,像一个个现场指挥员。他们的出现,一方面给参加考试的同学和监考老师形成心理压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迎接学校领导前来巡考。
王三德夹在人流中来到大门口时,体育学院的张书记就腆着大肚子走过来,笑吟吟地说:“王书记,什么时候出去招生啊?”
“应该是放假后几天吧,方案还没出来。”王三德说。
张书记习惯性地掏出一包烟,弹出两支,把一支递给王三德,王三德急忙摆摆手,示意这是大庭广众,不适合抽烟。张书记刚想收回去时,余欣荣校长在一拨人的簇拥下已出现在一旁,径直向他们走过来。微笑着警告说:“张书记,为人师表,不许抽烟。”
张书记尴尬地笑答:“不抽,不抽,我只是拿出来给王书记看的。”
余欣荣还是满脸带笑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哦,两位书记,你们校庆筹钱的情况怎么样了?”
“这个,不怎样啊!难度大啊!”张书记脸色瞬间现出了窘态。
“校长,我们只能开学后再想办法了。年前年后还要出省招生呢!”王三德说。
“这个不行吧。我们要像小平说的那样,两手都要抓,而且两手都要硬才行哦。”余欣荣说着又对两个人摆摆手,指着教学楼说:“你们聊,我先进去。”
张书记瞥了一眼余欣荣的背影,叹气说:“唉,现在我们校长除了钱还能说什么?什么都是钱,钱就那么大吗?”
“嗨,都别说了,一说到钱就伤感情。走,进去看看。”王三德说。
王三德转身要走,却又被张书记扯住了。“王书记,我有个湖南的亲戚今天要考我们学校美术,到时照顾一下啊。”
“你不是江西人吗?怎么又有亲戚在湖南?”王三德疑惑地说。
“是老婆那边的。”张书记说。
王三德表情狡黠地打量张书记,笑说:“是第二夫人吧?”
“你怎么晓得?正是我现在这个老婆的亲戚哩。”张书记毫不避讳地说。
说话间,这时候小广场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只有少数人步履匆匆,小跑着冲进大楼。这时,王善和陶小宝杨丹青手上提着若干牛皮纸卷宗,从路口那边急步而来。乍看过去,陶小宝一脸委屈,看样子像是被王善或杨丹青撸过了。
王三德赶紧喊:“快点,校长都进去了!”
三个人的脚步顿时又变成了小跑的节奏,慌乱地跑进了大楼。王三德也不敢怠慢,快步跟了上去。
一直以来,学院的考纪考风问题相当突出,不仅学生作弊比较普遍,监考老师迟到事故也时有发生。王三德到任后,一度把治理考纪考风问题当作头号重点工程,虽说经过三年多的治理,问题有所好转,坏名声日渐消减,但仍然是反反复复,违纪现象还是时有发生,尤其是每个新生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于是,每学年的第一学期,便是学院班子重点抓一年级新生学风的最好时机。
冯光荣姗姗来迟,他刚才刚跟教务处长郑伟明又吵了一架。原因是两个多月前学校搞群众路线教育,许宝杰书记带一帮处室头头到学院调研,了解教学科研和学生工作情况,艺术学院班子认为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机会来了。于是,就师资问题、办学经费问题、实验室建设问题、学生管理问题,一下子提了十多条意见。许书记当即吩咐各职能部门一一对接,并表态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帮助学院解决这些困难和实际问题。艺术学院班子后来又根据许书记指示,认真做了两个方案,一部分由王三德负责跟踪落实,另一部分由冯光荣牵头落实。毫无疑问,冯光荣在学院所担负的职责最多,责任也最重。不过,他最想让教务处优先解决的问题有三个:一个是艺术师生实践采风补贴费太少问题,另一个是外聘高水平教师报酬问题,还有就是教学场地紧缺问题。为了这三个问题,他已经多次到教务处找郑伟明磋商落实,但郑伟明不知何因总是找理由搪塞,甚至玩起了空手道,说话也越来越难听,至今一件事都没有落实。
早上七半点钟,冯光荣准时来到教工饭堂吃早餐,要了一份桂林米粉加一只卤蛋。这时,郑伟明也出现在附近的甜食窗口,还不经意地朝他瞄了一眼,点了一下头。冯光荣从郑伟明那一瞥中读懂了,虽然对方对自己不怎样友好,甚至有些厌烦,但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他们以往的争吵,多半是工作问题,不涉及人格。他下意识地也朝郑伟明点了一下头,随即端上米粉,在配料台加了蒜泥葱花和辣椒末,然后坐到了人家对面。
郑伟明低头大口地咀嚼着一根油条,又喝了一口豆浆,才抬头朝冯光荣碗里看了一下,随口说:“冯院长,你是湖南人吧?能吃这么多辣椒。”
“不是,是桂北的,靠近湖南,也能吃辣。”冯光荣微笑说,“郑处长,我们那个报告……”
郑伟明猛然被一股气堵住了喉咙,忍不住呛了一下。顿时恼羞成怒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呢?”
冯光荣脸上的笑容也凝住了。讶异地问:“我……我怎么了?”
“你太过分了!你没见我正在吃东西吗?”郑伟明生气地说,“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你就不能让别人安然点吃个饭吗?”
看见对方真的生气了,冯光荣顿了一下,马上现出一副可怜相,压低嗓门说:“郑处长,我也是被逼的呀。你先别生气,说老实话,我也不想这样。要不是为了工作,我肯定不会这样的。”
郑伟明沉着脸说:“有事情你应该到办公室去说嘛,总不能人家吃饭也说,走路也拦着说,甚至下班了还往家里打电话。不只是我,有好几个处长都说烦你了。你这样好吗?”
“好,好,好。那我们不在这里说,我一会先到你办公室去等你。”冯光荣说。
然而,吃完早餐后郑伟明并没有回教务处,而是到办公楼下去等候余欣荣,他要陪校长去巡考。在西塘大学,每学期开学第一天和期末考试第一天,学校党政两个一把手都照例要去巡查一次考试的情况。不过通常情况下,两个主要领导是不会同时一起巡考的,一般是校长先去巡,然后是书记巡。用二级学院领导们的话说,校长是巡察技术层面的,包括考场安排,监考巡考,试卷准备,考场纪律等方面。而书记的巡视是政治层面的,意味着领导高度重视。所以,当校长巡考时,主要是教务、后勤、设备、保卫和招生就业一把手和校办一名副职陪同,开考时遇到问题马上现场办公,及时处理。而书记巡视时的规格要略高半格,陪员一般是分管学工的副书记和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加上校办、纪检监察、宣传方面的一把手。
余欣荣今天穿着一件深蓝呢子大衣,显得派头十足,他刚迈步走在前头,郑伟明他们就跟了上来了。根据事前安排,郑伟明还带来了处里的几位科长,他们都知趣地跟在队伍的后边,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而此时,在饭堂吃早餐时被呛昏了头的冯光荣非但等不到郑伟明,连自己要巡考的事也忘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