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小区里,入秋的风有点冷了。吴教授缩了缩脖子,刚才走得急,忘了穿外套了。他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坐下来的吴教授也是正襟危坐,他挺直着腰杆,两手平放在两个膝盖上,这时候如果有人远远看上一眼,还以为有个人在那儿练气功呢。吴教授闭上眼睛,夜色中谁也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吴教授一动不动坐了很久。坐了很久的吴教授想了很多,确切地说是回忆了很多。他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穷,连个拖鞋都买不起,可是都要上高中了,好歹是个中学生了,总不能赤脚去上课吧。他就搜遍了小县城里的垃圾堆,好不容易找到两个拖鞋板,一只还蛮好的,一只已经被磨损得见底了。他欢天喜地地把两个拖鞋板带回家,从井里打了一桶水,很仔细地洗干净了,然后找出一堆破布,缠成布条,拴在拖鞋板的鞋洞里,一双拖鞋就成了。他美美地穿上它们。鞋子的问题解决了,但家里实在太穷,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可以穿。吴教授记得夏天和秋天,自己总是穿着一件白布做成的背心去上学,晚上洗了挂在院子里,第二天就干了,他顺手一扯,套到身上,就去上学了。那白布不禁洗搓,久而久之,背心上破了很多个小洞,小洞再发展成大洞,实在不能克服了,他就把比较大的洞用一根细绳子扎紧。为了身上的这件破背心,同学们没少拿他开玩笑。有一次,班主任物理老师还批评他穿件背心上学成何体统,还顺手拉了拉他身上的这件背心,哧啦一声背心就撕开了,他的前胸后背就都露了出来,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当时他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他是年段里的尖子生,门门功课都好,是同学们佩服的一个人。那时候,学校里有个赫赫有名的小团体,叫“十三太保”,虽然没有在关公面前立过誓言,但十三个男孩子一起玩,一起讲义气,名声在学校同学们当中悄悄流传,老师们有所耳闻,但由于他们并没有干出什么坏事,也就没有太多的干涉和追究。在十三太保中,他学习最棒,也最有主见,俨然就是一个核心人物。那个时候,一到周末,他们都聚到他身边,都问:吴开明,这个周末我们去哪里玩?吴开明就是吴教授的大名。谷花开那个时候就注意上吴开明了。扎着一束乌溜溜大辫子的谷花开皮肤黝黑,但长得玲珑剔透,朴实大方,搁现在就是人们所说的校花了。她遇到吴开明总是站住脚,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吴开明。吴开明在谷花开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大踏步地往前走。有些时候,吴开明正和他的那帮小兄弟讲故事开玩笑,吴开明看过很多小人书,他把肚子里的故事都讲给兄弟们听,什么《隋唐演义》啦,还有《桃园三结义》啦,他讲起来总是绘声绘色,大家听得入迷,如果谷花开凑上来听,吴开明就讲得更加口若悬河了,双眼和谷花开的眼睛一起熠熠闪着光。谷花开长得玲珑剔透,这个词是吴开明后来才用到谷花开身上的形容词。那时候,吴开明不懂得用这样的词形容一个姑娘,等到他懂得这样来形容一个姑娘的时候,这个姑娘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谷花开是吴教授的前妻。谷叶绿是谷花开孪生的妹妹,是吴教授现在的妻子。但在这个小城里,谁也不知道谷花开。没人认识的谷花开不承认自己是吴教授的大姨子,吴教授也不敢承认谷花开是自己的大姨子,甚至不敢去想起自己这个曾经的妻子。
所以,吴教授的记忆到这里总是生生地就打住了。他只是动了动上半身,虽然两条腿有点麻了,但是他不愿意动。他深吸一口气,觉得夜里的空气比白天清新多了。每到夜里,吴教授一个人待在夜空下,就会觉得夜晚里的事物都变得神奇,他甚至想象,一到夜晚,就会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吃掉尘埃,吃掉空气里不好的物质,继而吃掉人们思想中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中神秘地进行,没有人知道,只有他吴开明感觉到了。因此,他时常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到小区的长凳子上坐下来,一动不动,只有脑子在胡思乱想。在这个过程中,吴教授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等待自己的胃把那碗炒饭消化掉,这样的消化就像那神秘物质对不良物质的吞噬。
吴教授有吃夜宵的习惯,他的夜宵就是一碗炒饭,而且这碗炒饭必须是谷叶绿炒的。谷叶绿炒的饭的确好吃,而且味道独特,那是吴教授喜欢的味道。可这炒饭偏偏就是谷叶绿炒的,吴教授吃了谷叶绿二十几年的炒饭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吴教授离不开这碗炒饭,离不开会炒饭的谷叶绿。除了炒饭,他是他,谷叶绿是谷叶绿。这当然是私下里的情况,公开的场合,他们是一对老夫老妻,虽说也经历些风雨,但总体上看还是给人相敬如宾的印象。
吴教授起身回家了。客厅里一团漆黑。他没有开灯,在沙发又坐了几分钟,觉得的确有些倦意。他推开卧室的门,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他朝床上看去,谷叶绿侧身躺着,薄薄的毛毯裹着她的身子。他不想吵醒谷叶绿。他蹑手蹑脚走到床的左边,躺了下来。这一夜,吴教授又做梦了。他梦见的还是那条通往老家家门口的小土路。小时候他放牛回家,走的是这条路,放学回家,走的也是这条路,在县城的中学教书的时候,回家走的还是这条路。他知道这条路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尽管他有二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了,他还是有消息来源得知因为县城改造,这条路已经不存在。这条已经不存在的小土路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吴教授的梦里出现。吴教授每天都做梦,而且是一睡着就做梦,不停地做梦,梦境单一,循环往复,严重影响了吴教授的睡眠,他越来越瘦,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闪着神经质的光。今天晚上,吴教授梦见的还是那条小土路。此外,吴教授还做了一个新鲜的梦,之所以说是新鲜的,是因为以前他从未做过这样的梦。吴教授对于自己做的梦总是有非常清晰的记忆,而且整个白天他都会不由自主回想昨晚的梦境。这些梦把吴教授搞得恍恍惚惚的,还好吴教授的教授职称早在十年前就评上了,否则以吴教授现在的情况,上课都是应付着上的,就别提写论文评职称的事。今天晚上,吴教授梦见一只巨大的蚊子,有拳头那么大,在风中飞翔,而且一次次试图朝他飞来,试图攻击他。随着巨蚊的一次次逼近,他一阵阵紧张,心脏一阵阵紧缩。可是那只巨蚊怎么也飞不近他,有几次都要飞到吴教授的鼻尖了,就会有一阵大风刮来,把这只巨蚊卷走。就在吴教授松了一口气的当口,那只巨蚊就不知道又从哪里飞了出来,再度一次又一次朝吴教授逼近。情况一次比一次危急,巨蚊和大风搏斗着,好像只要它战胜大风就能达到攻击吴教授的目的。吴教授也想和那只巨蚊搏斗,可是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后来,巨蚊似乎战胜了大风,直直地朝吴教授俯冲,来势凶狠,就在吴教授濒临绝望之际,有什么东西忽地缠住了那只巨蚊,“嗖”地把它扯远了。吴教授看到那只巨蚊身上一对像蝉翼一样薄的翅膀被撕破了,几只细草棍般的脚一下子紧缩成一团,“啪”地重重落在地上。风呼啸着刮过,风中还夹杂着几片枯黄的落叶。那只巨蚊就这样落在一个悬崖边上,再往前一点就掉进了深渊。吴教授双眼圆睁,他看清了,缠住那只蚊子的是一团乌黑的头发丝。
谷花开的头上就是这样乌黑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