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05年第04期
栏目:中篇选粹
萨小如女士与我离婚的时候,我们俩不能说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倒也一团和气、相敬如宾。
办好了离婚手续的那一个傍晚,我们俩含情脉脉、藕断丝连,极力流露出忧伤的惜别之情。分配共同财物的时候,亦你推我让、高风亮节。临了,祝愿对方快快寻到新的一片生活天地,重新找到自我的情感位置:接着,两人都发现离婚能离出这样的感情境界来真太不容易了,唏嘘感叹一番后,都说要是换了别对的男女,离婚能离出我们这样的水平来吗?我们一块儿探讨着我们能够如此通情达理的原因,我和萨小如不约而同地庆幸我们婚后未生儿育女,萨小如说:“我们真要有孩子,那离起来就难了。你要离,我还不答应呢,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伤害。真的,有了孩子,离婚很难。”
我和萨小如在婚姻有效期内,伙食费由萨小如开销,水电煤电话费上网费由我支出,头大件一人出一半的钱。可以说我们的钱从未在同一张存折上合做一处。至于房产,婚后我住的是萨小如婚前购买的小套公寓,这不动产肯定是属于萨小如的了。我只好搬到书店的楼上去住。那地方夏天闷热,只有到了秋天,暑气散去,才适宜人居。我和萨小如是在初秋时节离的婚,所以我也懒得找屋租房,就在书店的阁楼上将就住下。
离婚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我的意料,结婚还要拍婚纱照办喜宴,离婚倒事事清爽,街道一个年轻的女办事员例行公事地劝了我们几句,我们俩一说我们考虑离婚已经有一年多了,女办事员就叭叭叭给我们盖印办证,拿到绿本子的时候我们俩一时间大脑都有点糊涂,我说我就不回家吃饭了,我们都离婚了,我不好意思吃你的饭了,我到外头吃快餐。萨小如说:“你一离婚就想开溜好不好,你中饭晚饭还是回家吃吧,冰箱里那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等冰箱里的东西吃完了你再走。人是离婚了,可是冰箱里的东西是离婚以前头的,你要负责吃掉。”说着,我们俩就平平静静地回到以前的家,依然像往常那样共同生活了一个星期,把冰箱中的食品都吃空了我才走人。
我见到一些准备离婚或正在离婚中的夫妻能够那么动情地争吵,争吵的内容又是那么丰富,引经据典,面红耳赤,对此我煞是羡慕,觉得两男女能争吵得起来,表明垂亡的婚姻还有互相检讨的余地。要是连争吵都懒,这对男女已经毫不在意对方的反应了,至少他们已经失去了生活的热情,已经不在意对方的存在了。
办完离婚手续后,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萨小如。萨小如把下巴抬高,脾睨的目光倾泻而下,她拿手指将长长的卷发往后轻轻一甩,道:“你这个人俗不俗?你要我像小市民那样,离个婚就哭天抢地?不就离个婚吗,又没有死人,离错了还可以复婚,离对了各自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这有什么不好,该离就得离。一直闹离婚的人就该离,离比不离好,免得大家都不开心。”萨小如这个人就是有这点傲气,这让我当时着了魔似的迷恋她。可沾染了仙气的女子,与我这样的凡人生活在一处,让我有机会听到仙女坐在马桶上丁丁冬冬小便的声音,让我看到仙女抠鼻屎的小动作,深夜里更能亲眼目睹仙女一边睡觉一边打呼噜流口水的模样,仙女便无可避免地“祛魅”了。至于萨小如是不是也对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不得而知,大概也有吧,我们对对方的身体都已经失去了兴趣——离婚前的一年时间里彼此皆守身如玉。
离婚后的两个月,萨小如打电话给我,说她那儿还有些我的衣物鞋帽拖鞋剃须刀都没有取走,要我马上将这些东西撤离她的寓所。我问她干吗那么着急,是不是找到意中人了?萨小如说:“就算是吧!”萨小如说这活可真不是开玩笑。
萨小如真的再婚了。
我不会料到萨小如会如此神速找到第二任丈夫。在她再次迈入婚姻的门槛当儿,她居然大宴宾客,我的许多朋友都收到了她的第二次婚礼的大红请帖。
至于我,当我打开信封,看着萨小如结婚请帖上的烫金喜宁的时候,我傻了,以为是哪个缺德鬼的恶作剧。我接到萨小如的电话,她说:“你来吗?能来尽量来,我可不想一辈子结三次婚、四次婚的,两次就够了,你要不来,以后可没有机会参加我的婚礼了。还有,你来厂,也是向亲戚朋友们表明我们俩离婚纯粹是性格不合,不是别的原因,一些谣言就没有市场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的关系,他们还能说我们什么?你要来,听到没有!别觉得难为情,你再办婚礼的时候,我也会去给你帮忙的。做人别太小气,坦坦荡荡的,别人怎么想怎么看,让他们议论去。要让别人适应你,别老让自己适应别人。你这个人,就是为人太胆小了。你来了,才是个男子汉。”
绝大多数的朋友熟人是在尚未得知我和萨小如已经离婚的情形下疑心重重来赴萨小如的婚礼的。他们进入婚礼现场不久,互相交头接耳之后,才一个个张大嘴巴,发出或强或弱的“噢”的感叹词,然后女的摇头皱眉,男的龇牙咧嘴,做人生无常、百感交集状。当他们发现我竟然也作为萨小如邀请的婚礼宾客之一的时候,都满腔热情过来和我说话,尽量用平静却难免诡秘的神情对我表示慰问,好像我依然是婚宴的中心人物。
那个夜晚,在我前妻萨小如的婚礼上,朋友们都与我肝胆相照,在与新娘新郎敬过酒后,就过来与我嘀嘀咕咕,说萨小如怎么疯了,把你这么好的男人抛弃了,找了这么个男人,新郎怎么那么瘦,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来,于了吧,老朋友,别想不开,这事很正常,你要想升些,自由又属于你了,你看我,我想跟我老婆离婚她还死乞白赖不答应。羡慕你呀,轻轻松松就离了一个婚,来,我们喝我们的,借他们的喜酒,浇咱们的忧愁。
就这样,我被浇得酩酊大醉。在萨小如与另一个男人的婚礼上,我喝下比我自己的喜宴(注:那时,新娘也是萨小如,她的婚纱依然选上次婚礼用的那种样式,给大家敬酒的时候也是说同样的客套话)至少多出二倍的酒,可以想象,在萨小如婚礼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参加了这场婚礼的女士先生们最喜欢向他们的同事熟人讲述的一个故事就是一个脆弱的男人是怎样在他前妻的婚礼上借酒撒疯,捣乱喜宴现场,最后被酒店的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拎起身体“劝走”。在朋友们添油加醋的口口相传中,我成了一个带有明显漫画人物特征的寡廉鲜耻的婚姻失败者。当然,也有人羡慕我,那都是些想离婚但碍着孩子的面子无法离婚的男女,他们都感叹道:“没生孩子,好呀,说离就离了,痛快。”
我一直以为,除了义无反顾与我离婚,萨小如在各个方面一直都挺照顾我的。这种照顾不是在生活起居方面的照应,而是在心理方里。比如,婚后的萨小如不止一次证明这样一个事实,即她是在与我离婚以后才认识小潘——这个小潘即她的现任丈夫,大学教师,教形式逻辑的副教授。我知道萨小如这样对我的意思,她是想比我在心理上能好受些,不让我误会,以为她与我离婚之前就认识小潘了,瞒着我就跟小潘红杏出墙。她是个挺周到,凡事不马虎,做事认真,言语得体的女人。可惜,她找的第二任丈夫那么瘦,不像我,早早就有了福相。
经过一小段时间的精神调整,我终于在心理上认可了前妻与他人结婚的事实。
大概是萨小如和小潘婚礼后的第三个月的某一天,萨小如让我上她公寓走一趟,她说电冰箱一直发山声音,一整个夜晚都不停止工作,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听她的品气,好像这电冰箱还是属于我们婚姻期内的家电,我不上门修类似于售后服务不到位。我实在不想再上萨小如那儿去,但她在电话那端的语气全然是个急坏了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向她认为值得信任的男性发出的求救声,而且我马上就猜出来那个形式逻辑副教授肯定是个对冰箱的内部结构一窍不通的男人,咳,现在的傻教授真多。
我操起工具就往小如那儿去了。进了她的屋,我鞋没脱,径奔冰箱,冰箱还在老位置、他们结婚怎么连冰箱也个换?这些我顾不了了,我打开冰箱,瞧了瞧,就知道原因了。我对萨小如说:“准把温控器调到9?调到9,压缩机当然不停地工作,你要把温控器控制在1到5以内,压缩机才能工作一段歇一段。”萨小如好像挺为这个失误害臊似的,让我说了几句,她竟然努起嘴巴,低声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呀。”
我呢,也马上为自己刚才过于严肃正经的表情感到可笑。何必呢,都离婚了,还在这点儿小事上跟前妻较真。这事要怪只能怪那小潘副教授太无能了。
这天上午,萨小如卧室的窗户里洒进鲜艳的阳光,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曾经用过的卧房如此栩栩如生,一切都在这金色阳光的照耀下如梦一般真实。这间卧室几乎没有变动。当我走进这与萨小如曾经同床共枕的卧室那一刻,顿觉往事如烟,物是人非。
我打量着萨小如与小潘的新房,发现他们竟然还在使用我和萨小如用过的种种“遗物”。那落地窗帘没有换新的就不用说了,那绛红色的床单,那被套,那枕套,同样是我和萨小如经常使用的床上用品。梳妆台上,萨小如用过我也经常使用的蛋黄色吹风机历历在目地躺在那里。这吹风机的牌子是菲立普,我花了三百元钱购买的,买这东西的时间大概在前年的春节期间,萨小如用这吹风机烘干她的长发的时候,这屋子里便立刻弥漫着洗发水雾化之后的香气。
我还可以断定,这屋子里的隐蔽之处旨定还大量散落着我的毛发皮屑之类的东西,想在这套居室里收集到我的DNA样本,应该不会太困难吧。那台放在书桌上的电脑,是我和萨小如共用的,我上网的时间多,萨小如用得少,里头的大部分文件都是属于我的。那当儿,我向萨小如提出要求,要拷走我在计算机的属于我个人的文件,然后删除。萨小如用埋怨的语气轻快地道:“干吗呀,你的东西就留在电脑里有什么不好呀,哦,我明白了,你在电脑里还放了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不是呀?”我连忙说没有这回事(事实上我下载了不少小电影,我怀疑那姓潘的家伙已经偷偷看过我下载的东东),我装出委屈的样子,用抗议的声调高声道:“我就是不喜欢别人看我的东西!”萨小如笑着凑到我身边,道:“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这是你的电脑,你该带走呀,我再去买一台。对不起对不起。”萨小如大概吃透了我这个人爱虚荣的个性,她越是招呼着我把电脑搬走,我越会说些“这个破电脑我搬走干吗?我早就想买笔记本,这两天我就去买”之类的漂亮话。萨小如双臂抱胸,站在我背后,看我把一个个文件拷贝到我的移动存储之后再删除,接着清空回收站。听着电脑音箱传出来清脆的碎纸声,萨小如叹息道:“哎,何必这样呢,你的东西留这电脑里也没啥呀,我又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呀。有空就来这儿坐坐,我会给你煮碗面什么的。不是说好了吗?再怎么样我们都还是朋友。”这时间听她说话还挺有情有谊的,我还差点动了感情。但我吃过她的亏,打定主意不去呼应她的伤感,就摆出爽朗状,像首长夸奖炊事员那样哈哈笑道:“好呀,你的煮面手艺是不错的,哈哈哈。”接着又用上级体恤下级送温暖的态度问萨小如:“你不打算搬家吗?那副教授该给你弄套大点的房子,否则我不答应。”萨小如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恶毒用心,她也需要维护她新婚姻的体面,道:“他跟你一样,也是一普通老百姓,两年前离了婚,把房子给了他前妻,他也没有地方住呀。满意了吧?”萨小如说这话的时候肯定见到我的眼睛唰地闪过一串耀如闪电的惊讶。我的天哪,原来这新郎也经历过我目的的处境呀。萨小如看透了我的心思(我承认,萨小如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笑道:“怎么样,要不我也给你介绍一个合适的?大家就都心理平衡了?”我笑了笑,心里嘀咕,跟你萨小如相处这么久,还没见过你对做媒感兴趣,这话敷衍谁也敷衍不了我,于是于脆道:“好呀,我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