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1年第07期
栏目:小说
那晚,林白下楼少数了一级台阶,整个人从上面栽翻下来,栽掉一颗门牙,又栽出了一张兔唇。十来天后他上班,戴着太阳帽和一个大口罩,觉得与其是怪,不如再戴一副墨镜。
单位在老城区的一所老院子,远远就能看见那片瓦脊,龙鳞似的,在太阳下发出青灰的光。门上的牌子,白油漆的底子不见了,黑油漆的“山河县气象局”倒是气壮山河,却也有多处翘皮了,林白看着它们就手指头发痒,心想你们掉就掉,不掉就不掉,这么玄玄乎乎是惹谁怜见?发痒归发痒,到底不舍伸那一指头,还暗暗哈口气,想的是口仙气,吹出来,挂在眼前,和普通气体无二。
从大门开始有五十米长一条石子混浆甬道,直通向上面五级砖铺的台阶。甬道两旁各有一排圆咕隆咚的松柏,都是老乔那把金剪子修炼的成果。老乔在局里一直身份不清,当年他是按门房招来的,门房的工作是收发,传达,兼看大门,老乔却又那么闲不住,冬天他还烧锅炉,夏天是侍弄松柏掩映的那些畦子,里面种得四红五绿,有整畦整畦的花草,也有西红柿,茄子,辣椒,大白菜这些菜货。有一年他想在地塄畔点种些向日葵,说院子里什么颜色都有,就缺一种明黄大黄,黄局长听了,先说好,后一想,摆手,说还是算了算了。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又不知老乔是什么心思,到了人们那里,没少有会心的笑。
树丛后忽然站起老乔,嘿嘿的,林白以为是对他,是笑他,却见又柔柔软软树起一个女身,叶细细。叶细细上下都细,细又婀娜,走起路来,风摆杨柳,归属在气象台这样“心窝子”的地方,正是好钢用在刀刃上,英雄找到了用武地。天气预报最近要上电视,谁当主播有她和老尹一搏的说法,林白还没整理过这方面的思路,到时拳头举给谁他还得琢磨琢磨。
叶细细毕业分配才两年,还是单身,气象台隔壁有她一间宿舍。要说晚上大院还有点人气,除了老乔也就是她了。即便老牛吃嫩草这种事有,那也不该发生在乔和叶之间呀,老乔长得太“树皮”,又太“煤球”,仅此两项就让人们的想象力入地无门,但人们还是不拿正眼瞧他,好像老乔终究占了大家的公共便宜,凭什么那么长的黑夜,就只有你一个老乔和叶呀?老乔不说话,是因为没话说。叶细细倒隐隐说过一句,她说,我拿老乔当爷爷呀。人们听了,赶紧把报纸更紧地捂住脸。
叶细细借老乔的一块地种芦笋,然后再移植到自己宿舍的花盆里去。芦笋在今天努出了第一颗嫩芽,老乔发现,去告诉叶细细,叶细细弯腰去看,目光铺着一层水色。
“谢谢乔爷爷呀,真辛苦你了。”那后,叶细细一直叫老乔乔爷爷。
老乔拄着锄,光知道傻呵呵地笑。没防目光一偏,照到了那边的林白,看得他面目可疑,锄头一飞,瞬时完成一个扑打诈唬的动作:街对过就是精神病院,常有他们的病号或疑似病号这么没头没脑钻进来。
林白胳膊先抵住头,话出了口,才听出自己有些齉声齉气的:“是我老乔,林白!”
老乔还肩着武器,围他绕过了两圈,腾出一只手来,去扒林白的口罩:
“知道我们办公室有个林白主任吧?”
“我就是林白。”林白死按着口罩。
“身上哪块肉痒痒了,敢装我们林主任?”老乔抠不开他,往远闪一闪,不知又要怎么给他啰唆。林白忙喊:
“叶细细!”
叶细细迷迷瞪瞪的,给他那么声嘶力竭一下,惯性地跑了过去,眼睛在林白脸前比平常放大了一倍半,林白说我真是林白,我上网,下楼时磕着了。又迅即脱了一下帽子,摘一下眼镜,自我验明正身。
叶细细回身对老乔说:“味儿是对的,林主任。”
林白后来一直想问叶细细那天她闻到自己什么味儿了,怎么知道我就是什么味儿?一直没找到这样的机会,倒是他闻到了叶细细身上从里往外洋溢的香馨。
林白那么一摘眼镜,一脱帽,进办公室,才觉得有些伤风。他心里骂着这个死老乔,长一双狗眼,看我下回给你做多少补助,却骂得软弱无力,既然老乔不知那是他,口气上,却不但处处维护,还似乎形象高大,可见自己是在他心里的。又想,不是他那么傻帽儿,怎么可能让叶细细和他零距离?这么一想,觉得给老乔的补助非但不能少,偷鸡摸狗也要多做几个。
五级台阶上去正对是一个大套,外边是人工影响天气作业领导组办公室,里边才是行政事务的作业领域。进去,人影办主任老齐正和书记老苏盘腿坐在地上,一人屁股下衬一张报纸,手上各掌一个茶杯,一五一十认真博弈。这两人好像从认识就在下棋,就在人影办,也就在地上,坐的位置总是大体差不离。
老苏和老齐下棋不叫下棋,叫拿棋。老苏从他那边过来,和坐在椅子上誊写什么的老齐说:“哥俩再拿几盘?”老齐东西一推,说:“行,哥今天不拿你个三比二,誓不为人。”
他们下棋也不举起来,马日相田,是推,绕一个弯儿,也要擦着棋纸推过去,都是中指和食指压在棋砣儿上,徐徐的,却挟风带电,气势沉雄。形如两个武林高手比划内力,让观战的小辈们不免每每一头雾水。
“二老又在决雌雄啊?”吸取老乔的教训,林白先开口和他们打招呼。
“什么叫决雌雄,重在参与不懂吗?老美和伊拉克那才叫大刀阔斧纵横捭阖。”老苏又推出一子,把茶杯迎住努起的唇,很不屑于看说话人一眼。
“老美是人吗?那么往死里欺负一个小伊拉克。给你一飞毛腿导弹!”老齐也推出一子。
“人家当然不是人,人家是美国人。‘爱国者’反弹道导弹!”
“美国人?什么意思?听起来跟外星人似的。米格—29战斗机!”
“老掉牙,‘超级大黄蜂’战斗轰炸机!”
“2600辆T-72、T-69主战坦克!”
“哟,来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还不知马王爷三只眼,‘杜鲁门’号航母!‘林肯’号航母!‘罗斯福’号和‘小鹰’号航母!”
“倾巢出动啊,你不怕把家底败光,美国人民还怕呢。19个装甲师!8个共和国卫队师!10个特种作战旅!”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乌合之众!美国第一海军陆战队,人不多,就4.5万!”
“我跟你拼了!伊拉克人民军预备役部队,65万!十几个拼你一个!”
“人海战役那一套呀?拼刺刀这行,一场沙漠风暴,再劈你几闪电,我直接就是驻伊美军!”
“我、我伊拉克不明身份武装人员!”
……
林白看笑了。“二老要是能把这仗打完了,那肯定是本·拉登被抓住了。”
两人挥手排除杂音,抬头,看到了林白:“这是谁呀?捂得这么严实?‘杀死’又卷土重来了?”
林白委屈地说:“怎么我摔了一跤,你们就都不认识我了?我还能谁,就那个倒霉蛋林白呀!”
老苏站起来,窝住腰,好像要用目光盯开他的帽子,再爬到那里面去,“伤得严重不严重?怎么就给摔了?跟祁红艳打架闹不好了?”
“能打起来才好。”林白嘟哝说,觉得那委屈又加一层,内涵更丰富了。
老苏表示同感说:“我也是想跟老伴干一架,老东西一辈子都不给我这个机会,一辈子都那么好好……老伴。如今我都老胳膊老腿了,就是有那种雄心,可让我上哪儿攒那一股子力气去?打自己的脑袋吧。”边说边趔趄着往起掰腰,那一会儿腿坐木了,腰不知怎么也给坐出了岔子。
老齐则反手捶打起后背,他比老苏年轻两岁,人长得精瘦精瘦,年轻时呆过野战部队,但眼看是没禁住这时间的演变。老齐着急地问林白:“不要紧我是看出来了,怎么就摔了,要不是家里搞内战?”
林白摸着脖子,很不好意思说自己天天钻在二楼名为写作实为上网——在单位,都知道他是业余作家。上网也不是干什么正事,除了聊天就是玩游戏,一玩又玩到天昏地暗。红警他都玩过一百遍了,却禁不住还是玩,还是玩。
“不是在那上头写东西呢吗,不是写晕头了吗?楼梯口又一直没装灯,嗐!说起来,您就知道我是个多不负责任的丈夫,这不,自己先吃颗苦果。”
老苏说:“好小伙子,肯吃苦用功,将来总错不到哪儿去。”
老齐也松了一口气:“祁红艳就该做好你的后勤部,不能让自己男人太劳累了。哪天我过去给她打打劲儿,千万咬住了这口牙。”说得林白握着拳,直向自己心口打沙袋。
老苏拿着茶杯回自己办公室去了。老齐坐回桌子后,戴上眼镜,重新瞄那堆表。林白这才开门进了办公室,十来天,那部电话没娘管的小孩似的脏,满面灰尘蹲在那儿,心想这么多日子竟就没一只手来摸过它?又想起电话就是他出事前几天和外边串接的,打接都不用专门到里边来,好像预备着他有这么一出。这么想,顿有一种宿命的伤感游丝般升起来。
他简单打扫了一下房,去了眼镜帽子口罩,坐下来,也喝一杯茶。
那天栽翻,头上有一道伤,给茂密的头发埋伏着,祁红艳说已经结疤了,细细的,一条山沟沟似的,她把手指刚按上去,林白就大喊疼。他看不见,只能借祁红艳的眼睛多看望看望它,昨天再叫她按,没了那种让人抖擞的疼,猜测着自己这颗球体上,那该是怎样一条山沟沟。觉得它再也挥之不去。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林白赶紧往耳朵上挂口罩。没挂好,叶细细已经站进来了,林白嗓子眼还含着叶细细三个细润润的字,唇搡了一下,把口罩给顶脱了,嘴的部位彻底暴露到这女孩面前;叶细细捂住嘴,觉得捂嘴不妥,又放下来:
“怎么镶了颗银牙?金的才像老地主呢。”
“不是镶的,是配的,原配已经光荣就义了。”林白想开玩笑,玩笑越大,他抽得越厉害,咝啦咝啦冲刺样生猛,“都说这牙酷毙了,你觉得不好看?那我过天去换一颗。”
“栽树还得挖个坑,那么换来换去,多疼呀。”叶细细说着,也捂住腮帮子,咝啦咝啦出声。
叶细细的话像温泉水浇在林白的牙龈上,让他立即觉得好多了。林白睁大了眼,希望能用无声的力量传递内心某种微妙的荡漾,叶细细目光一滑,随手上一摞表落在桌子上,林白立即觉得自己涌起来使出去的柔情粗粗糙糙,像一卷破棉麻布,给化石在那儿。
气象台的报表除了要报黄局长、苏书记,每期都要同时抄送人影办和办公室存档备案。
林白拿起来,浏览了几页,说:“好多天呢,风力怎么都是无风向微风啊?”
叶细细以为他责怪自己工作粗疏,脸有些红胀:“我和尹大姐可反复测量了好几次,不信,你问她。况且也不止这么几天,都好长时间了你没注意?”
林白忙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老天爷怪怪的,练气功也有走火入魔的时候,它怎么总就那么四平八稳的?”
“谁知道呢,老爷子大概也是练累了,昏昏欲睡,哪还顾得兴风作浪?又说了,它一个人在天上也孤独啊,你一天让它精神百倍手舞足蹈,它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病。再说,老爷子毕竟是老嘛。”叶细细一口一个老爷子,把林白叫乐了,龇牙咧嘴的。
他赶忙再把它们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