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刚从无边缘视界里走出来的缘故,梅健一站在阳光明丽的大街上,忽然间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他在这座城市已生活了五年多,熟悉这里里的每个角落。他和橙橙就读的是坐落在清源市湖山之间的一所名牌大学的分校。他学的新闻学,橙橙在文学院。大三上学期,梅健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媒体职业道德错位与社会文明心态扭曲》的论文,深得年近七旬的老教授陆凡赏识。从大四开始,陆凡就常带着梅健参与他的研究生课题讨论。梅健知道老头子的心思,他也极想报考陆凡的研究生,可家里已根本无力再供他读书。陆凡主动提出帮他申请奖学金。梅健低了半天头,对老师说:“从中学到大学,我都是靠奖学金和社会捐助读下来的,这些烫手的钱温暖着我也灼痛着我。许多捐助场合都要被捐助者上台诉说自己的贫穷和不幸,然后从捐助者手里接过标明钱数的大红信封拍照录像。每当有同学告诉我,哎,又在电视里看到你了,我都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感觉。前些天有一位老板要赞助我读研,前提是要签一份协议,毕业后去做他的法律顾问,这不是让我签卖身契吗?”梅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愿再被救助了,包括国家的奖学金。我先参加工作去吧,等攒够了学费再回校做您的研究生。”陆凡一连说了三个“好”,他知道梅健也谢绝了橙橙她爸替他代缴学费的心意,就用力拍了拍梅健的肩膀:“我等你。”
“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何时。”梅健晃晃脑袋。街道、大楼、行道树、广告牌,它们都能喊得出梅健的名字,可他心里的陌生感却挥之不去。当年他刚从农村中学迈进大学校门,走在古木参天的林荫道上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但他很快就融入了那所高等学府。这座城市,这些把他家连根拔起的大楼,啥时候能给他一个立足的岗位呢。
脚下这条宽阔的大街,三年前还是清平镇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生产路。梅健每次沿着这条路回家都要洗一脸盆黄泥汤。当时他是清平镇五十多个村庄整体并入清源市的坚定支持者。一辈子从未在乡亲们面前享受过荣耀的父亲,对使他能够仰着脸跟人吹牛的儿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他们家是全镇第一批在拆迁协议上签字的农户。“一个优秀大学生富有前瞻性的发展眼光”,曾是当时镇村干部们做拆迁动员时的一句说辞。
梅健顺脚走下街右侧河边的青石台阶,站在油松原木铺成的亲水平台上。两个老头坐着杌撑子——现在城里人都叫马扎子——擎着长长的鱼竿钓鱼。一群孩子在他们身边玩耍。一条颇有江南韵致的小船正咿咿呀呀地从平台前划过。橙橙很喜欢这条河,常常拉着他来这里玩。可梅健还是很留恋原先那条泥岸小河的鲜活。凹凸不平里出外进任意弯曲的泥土岸边,长满了芦苇杂草,里面有逮不完的鱼鳖虾蟹。“那才叫真正的原生态呢。”一次跟橙橙争辩,他鄙夷不屑地说:“你看这条石岸雕栏,把充满野性的河流变成了一条整齐划一的水沟,就像把一位生于乡间的小家碧玉,硬给弄到大户人家的宅院里,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地打扮起来,没弄成贵夫人,倒像个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了。”轻易不对梅健耍大小姐脾气的橙橙登时火了:“你咋能这样,也忒偏激忒愤青了吧。你忘了,大三那年,这条景观河道刚建成时,你邀约同学们来玩,自豪得指指点点,就跟你们家的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咋就这么硌你的眼珠子了。总不至于一座楼撞痛了你,就整个城市都不顺眼了吧。”梅健甩手就走了。惹得橙橙大哭了一场。当晚,梅健破天荒地主动约橙橙去游泳,以他笨拙的狗刨动作,好好地陪衬了美人鱼一把。后来想想,梅健也觉得毕业一年来心态出了问题,原先光滑的心里长满了疙疙瘩瘩的沙砾。
梅健弯腰扶起一个跌倒的小男孩,拍拍他屁股上的土,苦笑了一下,想起一个先他一年毕业的师哥说过的话,大学毕业后找工作的折磨和屈辱,能把一个热爱生活的乖孩子,搓揉成看啥啥不顺眼的愤青。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就业机会,是《清源日报》招聘一名社会新闻记者。被老师和同学们宠得心高气傲的梅健在网上的招聘启事后跟帖道:“竞者芸芸,舍我其谁”。他在报社实习时,新闻版的编辑就不止一次跟他说,小伙子,毕业后到我们这里吧,招聘时,我肯定投你一票。好几个成绩很优秀的同学得知梅健报名后,都打了退堂鼓,还开玩笑道:哥们把机会拱手让给你了,上班后要请客哟。
梅健果然不负众望,专业考试命题作文现场采访,一路过关斩将,成绩稳居第一。直到这时,陆老夫子才给他的弟子,报社总编打了个电话,郑重推荐梅健。总编回答得很结实:您老推荐的人才还会有问题,我们还怕抢不来呢。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面试和政审关过后,一个外地来报考的女孩子,总成绩比梅健高出零点五分。据说这女孩子背景很深,省里一位大领导亲自出面给市里打了招呼。作为补偿,报社将梅健安排到清源报业集团旗下的一家早报,被梅健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
橙橙约上几个外地驻清源市的小报记者找到《清源日报》社,招考领导小组的一个办事员把面试卷宗抱给他们,面试考官们的打分一一记录在案,梅健的得分确实比那女孩低得不少。对着专家亲笔签名的打分表,大家都瞪着眼无话可说。
晚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硬拽着梅健去地摊上喝酒。梅健粗硬的短发蒙着一层灰尘,坐下就灌了自己一杯。大家吵着要把这件事传到网络上,炒它个风起云涌。也有人说,梅健,我看你干脆办个网站得了,以你“网络一点红”的人气,必定能火,说不定哥几个还能跟你沾点光呢。
梅健勾着头,盯住酒杯不吭声。橙橙捅了他一下。他抬起头看看大家,说:“我在老家庄头遗留的池塘边坐了一天,你们想的我都想到了。我甚至想扯一条横幅坐到报社门前去。还想……但一直想到天黑,我决定啥也不做。你们别笑话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们老家有句俗话,说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不想刚出校门就跟这座城市、跟主流媒体拧巴上。”
同学们一下泄了气,都不再说话,闷着头跟梅健碰杯。临结束时,梅健夺过酒瓶又倒上满满一杯,把二两58°的清源原浆一口喝干,重重地往桌上一蹾酒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信我梅健在这座城市就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
第二天,主编跑到陆凡那里做解释,老头子冷冷地说:“把你的手放在胸口上,那颗媒体人的心还在跳吗?”总编微秃的脑门上热汗淋漓,双手递给老师一份名单。陆凡溜一眼:“你暗示过他们?”总编摇摇头:“我,没有。”陆凡反手弹弹名单道:“七位专家考官都已成名多年,其中就有三位我的学生。他们,竟然只有一人给了梅健高分。究竟是惑于利还是畏于权?道德界限模糊到如此地步,难怪人们对当下的学者名流嗤之以鼻!”
一位胖大嫂推着早点车从人行道上吆喝着过来。梅健买了一个煎饼鸡蛋卷,咬一口,自嘲地摇摇头。当初的一句酒话可谓豪情万丈,可一觉醒来,就只剩下头晕目眩了。那段时间,他像一只小蝌蚪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来游去,等到一无所获地靠到岸边时,终于掂出了自己的分量。他偷偷地给早报的总编室打了个电话,对方很客气地回答:对不起,每个岗位都有几十个上百个竞聘者,我们总得留给那些热爱我们早报的吧,您说是吗?梅健啪地扣下了电话,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人,脸还是一阵滚烫。这一蹉跎,就是大半年的时间,招聘的黄金期早已过去,就连那些月薪不足千元的岗位也都塞得满满的了。
梅健乖乖地把自己丢进了失业者的行列。渐渐地他开始以各种借口不再跟已经上班的同学们聚会,躲在阳台上看大街上忙碌的人群。时间长了偶尔想约当初学生会里的几个铁哥们聊聊,人家十有八九会很不好意思地说:太不巧了,梅头,今晚单位加班。听着电话里的盲音,他捂着话筒,呆呆地好长时间放不下。幸亏陪他待业的橙橙总能及时偎过来,给他制造些“麻烦”。橙橙她老爸在清源市人称估不透的企业家,为人低调,既不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不在工商联任职,却跟好多省市领导搞得很热络,许多单位都巴不得姜老板的宝贝千金到他们那里上班呢。橙橙多次劝梅健让她老爸帮忙找份工作。梅健总是决绝地摇头。可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心中的决绝就会晃动得难受。
这半年来,妈妈几乎每天中午都给梅健做他从小就爱吃的河虾炒辣椒。老爸抖动着骨节肿大的手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拣大点的虾往儿子碗里夹。梅健知道,城里的河道里已捞不到虾,盘子里的虾是老爸每天跑到城外青花湖的湖汊里,用这双患风湿症的手捕捞来的。妈看一眼低着头慢慢吞咽的儿子,絮絮叨叨地抱怨啥都贵得买不起了,买菜要等到中午傍晚,菜市场收市的时候,敛拾那些论堆卖的剩菜。碰到好心的,人家还帮着拣巴拣巴。遇到那不耐烦的,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用脚一拢:拿去吧。在乡下那阵子,谁稀罕这些破烂,喂鸡喂猪的货呢。老爸偷偷在桌下踢踢老伴,低着头不敢看梅键,生怕伤着儿子。梅健知道老爸已经好久不愿出门了。儿子没找到工作,嫌丢人呢。他能想象出老爸出城捞虾时,低了头匆匆从熟人跟前走过的样子。
要不是供自己上学,又折腾着看病,家里也不会到这种地步。老人家都成一把骨头了,咋能再下嘴去啃呀。梅健推开饭碗走出门去。门里传出老爸老妈压抑着互相抱怨的声音,心中的委屈和耻辱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冲撞而出,赶紧一把捂住嘴,胳膊肘狠狠撞了下电梯按键。
一路溜溜达达,不觉间竟走进了菜市场。梅健有一搭无一搭地边走边询问菜价。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不耐烦地说:你又不买,瞎打听啥,也想卖菜呀?梅健心里一动,愣了愣神,一挥拳头拔腿就走。忙不迭地找到橙橙,把暂时开个小菜店贴补家用的想法告诉了她。橙橙一听就跳了起来,挥动双手唱道:扎上围兜去卖菜——刚上市的辣椒黄瓜,新鲜又贱卖唻——太好玩儿了。
梅健望望河对岸的建筑工地。他原先的家就在河边上。一排平房,一圈红砖院墙,院子里种着好几畦韭菜辣椒黄瓜茄子西红柿,墙上爬满了豆角扁豆芸豆,墙角的木栅栏里还养着兔子和鸡。梅健回到家里东采一把西摘一把,妈妈从栅栏里掏出几个鸡蛋,爹宰只兔子,就能弄出一桌丰盛的农家菜。橙橙最喜欢在周末跟他来家里吃饭了,说梅健家的菜比她家那个厨师按营养配比做的菜好吃多了。现在想想,当时村里的农家生活过得真是挺滋润的。
手机响了,他掏出一看,又是那个号码,那个阴阴的声音,在他心里扩展出一团疑惑。他顺手摁出去一条现成的短信:“对不起,等会儿过去”,干脆在平台一侧的木凳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