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年以前,郝孟桥做啥啥不顺,先是跟发小郝铁林外出跑买卖,北上代州、大同、绥远,南下盂县、太原,甚至临汾、霍州,鞋底磨穿了十几双,除了本钱,利润没赚下多少。提起儿子郝孟桥来,郝成寿有次蹲在五道爷庙前闷头抽烟,抽到第六锅的时候,咳嗽起一口痰,重重地啐在地上,跟旁边的村人说,没那金刚钻,就甭揽瓷器活儿,安心种地得了。
可郝孟桥还是犟,他不相信自己揽不了那瓷器活儿,所以就没听他爹劝,而是约了上庄村的郭斗山,跑去黄河边儿,承包河曲、保德、偏关的商税征收业务去了。开始还好,头几年也略有盈余,到后来,三县商户都不买他们的账了,说与其让外地人赚钱,倒不如都赖着不缴呢。郝孟桥和郭斗山也不服软,双方僵持了几个月,最终熬不下去的是两个外乡人,只好向当地的差徭局递了销号申请。散伙后的郝孟桥没脸回南河底,在五台县东冶镇一户财主家打短工。那年年底,他爹托人捎口信给他,儿呀,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还是回家安心种地吧,好好赖赖比替人打工强。
可郝孟桥就不回去,他还是犟,还是不认命。
不记得从哪年起,郝孟桥突然害了牙痛病,牙痛不是病,痛起来能要命。牙一痛,郝孟桥就捂着腮帮子在原地打转,转着转着脑袋就糊了,痛得没着没落的。好在牙也不是天天痛,不痛的时候他像正常人一样,该干啥干啥,该说啥说啥。
不过,再犟的郝孟桥也不能把家给忘了,第二年开春后,他还是背着一卷破铺盖,挑个月黑风高之夜悄悄潜回南河底村,连续十多天没出一次门。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到了民国四年,郝孟桥家忽然两喜临门。第一件喜事是这年秋天郝孟桥和他爹勒紧裤腰带硬着头皮在高坡上盖起一套四合头小院,七间正房,七间南房,三间西屋,三间东屋。盖到这儿,郝孟桥和他爹郝成寿浑身上下再抠不出一文钱的铜板了,门楼没有建成,街门是用几根柳木棍扎起来的栅栏。郝孟桥对他爹说,没街门就没街门吧,反正咱住上新房了。第二件喜事是郝孟桥在这一年冬天,娶了个俊俏媳妇名叫张桂英,两人新婚那天没圆房,郝孟桥不好意思脱裤子,张桂英也不脱,两人在油灯下熬了个通宵。第二天给父母亲行礼,郝成寿发现儿子儿媳两个都是黑眼圈,便背着人提醒儿子,晚上悠着点,日子长着哩。郝孟桥脸憋得通红,说你啥都不懂,我和她咋也没咋。他爹说,还我不懂哩,我又没说你咋。
住进新房的第二天,他爹郝成寿带了白面供献和香烛在郝氏祠堂跪了整整一上午。事后,看祠堂的郝来存跟郝孟桥说,你爹把郝家云房的祖宗都拜遍了,给这个叩头,给那个作揖,让这个保佑你富贵,让那个保佑你发达,将来你真要大富大贵了,可甭把你爹给忘了。
民国十八年,郝家又迎来第三件喜事,郝孟桥被村人推选为南河底村的村长。在此之前,号称三城五都九寨堡八十三村半的崞县同川还没有人种过线麻,女人纳鞋底子,缀蒸馒头的稷箅子,织麻布口袋用的都是苎麻搓的麻绳。自南河底村长郝孟桥去晋南引进回线麻籽后,没隔几年,村前村后,坡上坡下,河滩河岸到处种满了绿蒙蒙婀娜绰约波澜壮阔的白麻林。夏秋之交,宏道镇的大财主郭四在经常带他的家人乘几辆铁轱辘大马车来南河底村看风景,郭家女眷多于男性,叽叽喳喳像群麻雀一样,在马车上指点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白麻林,大声地说笑,大声地陶冶情操。南河底村没见过世面的村民,也成群结队聚在村口的郝氏牌坊下,对郭四在的家眷进行赤裸裸的评头品足。郝银红说,孟桥是给咱村光棍们过节哩,饱不了口福也能饱饱眼福。
自同川人种上白麻,原来靠种梨树果树核桃树养家糊口的树农,不再单纯指望枝头上那点收成了,把一半功夫用在作务麻秆上。这是一个可喜变化,不单反映在传统单一的种植方式上,而且深刻改变着同川人的生活习惯,比方孩子们捉迷藏就不再局限于街头墙角,他们更喜欢潜入密密麻麻雾气昭昭的白麻林里,十个孩子找寻一个孩子,寻觅半天也未必能找得到。有一次,郝银红喝了酒,想再来碗绿豆稀粥醒酒,老婆刘桂香说,你喝醉酒还想喝绿豆稀粥,美死你了。郝银红眼睛血红,死死盯着老婆说,你煮是不煮?刘桂香说,凭甚要我伺候你?郝银红不再跟她论理,脱下鞋壳抽老婆的脸。刘桂香是银盆大脸,可脸大也经不住鞋底抽,忍不住哭起来,边哭边往院子外面挣扎。郝银红打人有个特点,左臂一划拉把人揽在怀里,双腿绞住对方的腰胯,然后再用鞋底抽,刘桂香不止一次吃过这亏,她没等郝银红一划拉,就一根箭似的窜出街门。郝银红个儿矮腿短,紧追慢追,女人已经躲进村前的一片白麻林里了。刘桂香前晌进的白麻林,到了半后晌也不见她的影子。那时,郝银红已经酒醒,酒醒后就一边用巴掌抽自个儿的脸,一边嗨呀嗨呀地跺脚,他是后悔呢,后悔不该把孩儿他娘打跑。刘桂香那天从麻地里一下穿出去,直奔她娘家西坪村而去。到了日落西山红霞飞的时候,刘桂香把她两个还没成家的愣头弟弟搬来了,把郝银红抓小鸡一样摁在鸡窝上,让刘桂香出气。刘桂香朝郝银红的屁股蛋子用脚踢了两下就不踢了,哇啦哇啦骂开了,桩桩件件数落郝银红的不是,引来许多村人看热闹。
郝孟桥起初不乐意管郝银红的家务事,后来听刘桂香哇啦哇啦骂个不停,就忍不住了,披件黑布褂子挤进人群,让刘桂香的两个五大三粗的弟弟撒手,说银红再有不是,也是你俩的姐夫吧?你们就这么摁着还不让人笑话?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把他摁鸡窝上也算让他死一回了,他要有心,以后一准不会再欺负你姐了。
刘桂香的一个弟弟喷着满嘴唾沫说,狗改不了吃屎,他要能改了,当初就不会动手打我姐了。
郝孟桥弯下腰对脸贴在鸡窝上的郝银红说,银红哥,也不能怨你俩小舅子动粗,你也太手贱了,你打我嫂子就跟打猪娃子一样,连轻重都不分,你说我咋帮你哩?
郝银红脑袋动不了,嘴巴却硬邦邦的,这事就怨你,你要不种麻,她能一下跑球了?我要能逮住她,她能搬来救兵?
郝孟桥直摇头,看来你是没吃亏哪,人都这样了还嘴硬。他直起腰对刘桂香两个弟弟说,你们光摁着不管用,得用拳头擂,用膝盖顶,断他两根肋骨让他试试。
郝银红一听急了,哪有你这么劝架的?又对两个小舅子说,别介呀,打坏了姐夫你姐不心疼死了?算我手贱还不行吗?我要再打你姐,我他娘不是人。
因为这事,郝银红好些日子不跟郝孟桥过话,有一次郝孟桥在街门口遇见郝银红扛着锄头下地,就把郝银红喊住了。郝银红爱理不理的,眼瞅着天上的流云说,你喊我做甚?郝孟桥拉他靠墙根儿蹲下,一是一二是二地跟郝银红掰理儿,先从女人的金贵之处说起,说女人好比一盏纸糊的灯笼,你好好把她挂门头上,她光鲜透亮,你心里觉得舒坦。可你要不疼不待见,用指头捅她,用巴掌扇她,让老北风吹她,她破了事小,灯也灭了,黑咕隆咚地两眼一抹黑,你说你待见灯亮还是待见灯不亮?他又从打女人的坏处说起,说剔牙稀,挖耳聋,两口子打架要受穷,然后说到和睦生财,说到家和万事兴,最后又扯到郝银红的好撒酒疯上。银红哥,你得改呀,酒要少喝,最好别喝,家里娃娃那么多,穿衣吃饭都挺紧张的,你还烧酒壶壶不离手,摆阔哪?
郝银红辩不过郝孟桥,也不是辩不过,是觉得郝孟桥说的句句在理,是觉得愧对了郝孟桥一番好心,你说你打老婆惹下麻烦,反而怨怪人家种麻挡住你打老婆,这话真不像是从人嘴里吐出来的。有了这一遭,郝银红以后就很少沾酒了,也很少再拿老婆出气,也就听不见大脚板的刘桂香成天在自家院里吵吵,你打吧,打死我再找个替你做饭的。
郝孟桥有次捧着个大笨瓷碗,蹲在自家的栅栏门前,吸溜了两口拌汤,用筷子指着往墙角抱麻秆的刘桂香说,我要是你,那天就不去娘家搬兵,就呆在麻林里不出来,让银红哥当几天光棍。见银红两口子瞅着他发愣,郝孟桥觉得无趣,便自找台阶儿下,说笑归说笑,你可不能当真,你是南河底搓麻的好手,银红哥就是再有外心也舍不得把你给休了,还指望你养活一家子哩。刘桂香说,那可说不准,孟桥你是不知道,郝银红心大着哩,你给他架梯子,他能爬上天去。
因为替乡亲们引进回了摇钱树,民国二十年仲春,村民敲锣打鼓给郝孟桥送来一块蓝底儿金字的大匾“急公尚义”,是村里的老秀才捉笔推腕一蹴而就的,地道的颜筋柳骨,气概凛然,入木三分。郝孟桥受宠若惊,觉得愧领了,推着众人死活不让把匾放下,说我哪担待得起这个,这要多大功德才配呀。村民们说,你不配谁配?再说匾都做成了,你哪能不收呢?郝孟桥说,你们不明白,这匾我真不能要,我要了,说明我当初做这事就有所图哩。郝成寿这时发话了,他要儿子痛快地把匾收下,又一本正经说,这是乡亲们的一点心意,你不要,等于冷了乡亲们热扑扑的一颗心。老爷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招呼大家把匾挂在新修的西厢房的房檐下,斜倾四十五度角。
郝成寿身子骨不好,五十来岁就离不开拐杖,经常一手拄拐杖,一手揣怀里揉肚,略微有点哆嗦地站在院子里仰面观望那鎏金大匾,顺着念,倒着念,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念,念得口干舌燥了,就慢慢踱出柳木扎的栅栏街门,在这家门口站站,在那家门口停停,想与村人说说话,说话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借别人的嘴夸夸儿子。而更多时候,郝成寿会斜倚着郝氏牌坊的戗柱,一边呼噜呼噜喘气,一边凝望村外绿油油的白麻林,想象着村人收获白麻时的无限喜悦。
郝孟桥盖新房拉下好多饥荒,比方欠宏道镇恒盛昌的高利贷一百块银元,欠西社村九思堂五十块银元,还有南河底村老木匠郝秀德的十五块现大洋。九思堂和郝秀德的外债都不算棘手,早给晚给不算利息,恒盛昌的高利贷倒把郝孟桥愁得头皮都挠破好几回,便狠一狠心瞒着他爹去了大同府。
大同府天主教堂旁边有个皮货店,店掌柜叫郭凯书,也是崞县同川南河底人,这人有个毛病,吹牛不跟牛商量,凡事都说得跟鸡毛一样轻巧。这年春节,郭凯书回乡探亲,当着众乡亲的面儿吹起牛来,他先念了一段顺口溜:“一万贯庙来二府巷,三王府街来四牌楼,五庙街还有六福巷,七佛寺来八乌图井,九仙庙加上下府街,大同城里转圈圈”,接着开始海阔天空地神聊起生意经,从捣鼓煤炭聊起,一直扯到做皮货生意上。郝孟桥听来听去就听出四个字——来钱容易,容易到啥程度呢?就好比弯腰在地上捡钱一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没过二月二,郝孟桥就直奔大同府,寻郭凯书赚钱去了。到了大同,郝孟桥方才清楚,郭凯书的话信不得,一没手艺,二没本钱,三没关系,想白手起家,比登天都难。这时的郭凯书也不谈怎么跟蒙古人拿瓷器换皮货的窍门了,只一个劲让郝孟桥去大同街上转转,看哪样买卖本钱小,就先试着做。郝孟桥说,你这不是坑人吗?你当初要这么说,打死我也不来大同受这份洋罪。可再发牢骚也晚了,郝孟桥上下牙帮都痛开了,他捂着腮帮子在大同街上转来转去,最后在华严寺山门口摆了一个屁股帘那么大的杂货摊,卖针头线脑,也卖烟锅火镰牙签耳勺什么的。生意做得不好不坏,郭凯书便安慰他,买卖做的是长久,哪有一步登天的好事。郝孟桥心说,你算害苦我了,我是龙困浅滩遭虾戏呀,又心说,你除了能吹牛,知道个球呀。可没等郝孟桥把杂货摊做成杂货铺,家里捎来了口信,说二老害伤寒有好些日子不起炕了。那年头,一封信在路上兴许能盘桓一月俩月的,口信虽说快点,也要看传口信的人是慢性子还是急急风,等郝孟桥紧赶慢赶回到南河底,老父老母停灵也过七天了。
二老过三七那天,郝孟桥等家人离开坟场后,他独自跪在坟前哭,嘴巴撑得黑咕隆咚的,边哭边奚落自己。爹啊,你在列祖列宗跟前白替我许愿了,我让你丢脸了,见了列祖列宗就说是我郝孟桥没本事,与你无关。又说娘啊,你当初盼望我能出人头地,你和爹也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还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却没让你吃一口香的,喝一口辣的,为儿的不孝,你用烧火棍狠狠抽我两下吧。又说娘娘啊,你说的一点没错,麻袋布袋草袋,一代不如一代……他哭完,揩干泪,拍拍膝盖上的土,转脸朝着姑姑山外说,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我就不信了,别人能成龙能成凤,我连只蛇狮子(蜥蜴)都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