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明爷天天数着时辰过日子,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想起明奶的好来。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与明奶相关的,炕上的被褥是明奶盖过的,也是她亲手缝的,桌子上的花瓶是明奶赶集的时候买的,当时明爷还嫌颜色太俗了,现在却是这个阴冷的屋子里明艳的色彩,让人看着温暖。明爷身上深蓝的中山装——明爷一直穿中山装,现在市面上已经没有卖的了,是明奶交给一个西安老裁缝做的,鞋里面的绣花鞋垫也是明奶纳的——都已经磨毛了,明爷有点舍不得垫了,怕一天天踩在脚下,那些色彩艳丽的花朵都烂掉了。院子里的花谢了,来年还能再开,可再没有人为明爷做绣花的鞋垫了啊。炉子上挂炉条的那个铁丝圈也是明奶自己拿个钳子拧上去的——明奶去世却已经六年了!这六年,明爷觉得比六十年还长。明爷常常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老辈人说的话:独柴难着,独人难活。有些话,只有自己经历了才能明白,可是等到明白的时候,已经迟了。要是早一点发现明奶心脏不好,去医院看看,也许明奶不会走的那样快?
又辗转反侧半天,天还是黑的,屋子里似乎越来越冷了,身子下面的火炕还热乎着,手脚伸出被子就感觉冻得很,连头脸也是冰的。明爷于是起来捅炉子。可明奶就是在早上起来捅炉子的时候突然跌倒的。明奶在的时候,明爷瞌睡好得很,每天早上明奶起来捅炉子的时侯,明爷还睡得正香呢,明奶总是轻手轻脚的,把晚上封好的炉子捅开火心,再添上点煤,一会儿屋子里热了,明爷才起来穿衣服。明奶早已经准备好了早饭,明爷洗完脸,热乎乎的饭就端到眼前了。那天和往常一样,明奶在前一天晚上睡觉前去后院,把大煤块杂碎了,装了一簸箕拿到屋里来,明爷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明奶说自己感觉胃不太舒服,有点模糊的疼,吃了药,就早早上炕睡了。早上明爷还睡着,先听到明奶起来捅炉子的声音,迷糊中又听到沉闷的一声响,不再有声音。感觉有点不对,起来一看,明奶躺在地下,手里还握着炉条……等明爷赶紧喊来儿子爱光,打电话叫了镇上卫生院的救护车,明奶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医生说,是心梗。明奶就那么突然地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现在,是明爷自己起来捅炉子了。明爷每天早上先捅开炉子,再回到被窝里躺一会儿,等到屋里暖和了再穿衣服。明奶走了以后,明爷再也没有那么好的瞌睡了,一个人睡在大大的炕上,总觉得满屋子的空旷把身子压得生疼,哪里都不舒服。这是个满间炕,占了整个屋子的二分之一,最多的时候大人孩子一起睡过十个人。女儿女婿,三个外孙,再加上家里的几个孙子,炕沿上一排头,他说一句,你说一句,眨眼的功夫就半夜了,还不肯睡。才闭上眼睛,天又亮了,人多了,屋子里的空气稠得像蜜,墙上的表的指针也像按上了翅膀,转得飞快。孙子们小的时候,最爱在炕上玩,被子枕头都是他们的玩具,你哭我喊的,大炕就像个小戏台一样,那时候多热闹啊!那时候,明奶喜欢这样的热闹,因为明奶的喜欢,明爷就有点厌烦,嫌吵。孙子们不像明奶一样顾忌着明爷的脸色,可这劲儿闹腾,但热闹也只是短短的几年,后来,这炕上就剩下明爷明奶两个人了。明奶一走,就剩下明爷了一个人了。白天还好,可以出去在田埂上走一圈,碰见个人,还能说几句话。尽管腿脚不那么灵便了,走几步就觉得气拉不上来了,但总比黑魆魆的夜压在头顶上好些。明爷觉得越来越长的夜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