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里来的客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夏敏。那时夏敏刚刚结婚,带着一个新婚女人所特有的丰韵。当她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说,祝福你,夏敏。我的祝福是出自于真心的。夏敏看着我,半天不说话,她歪着头,像我们小时候那样,认真地打量着我。我又说,你什么时候回镇上来的?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说,难怪,你和以往不一样了,你长高了,也长胖了。
我说是吗?说完我便抽了一支烟。我其实并不怎么抽烟,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夏敏面前抽烟。我看到夏敏皱了皱眉头。
她问现在怎么不一样。我说,现在又不打仗,我们每天就守着卡子,天天巡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们骑马吗?
当然。
那多浪漫呀!
浪漫?谈不上!
为什么?
因为我们随时会从雪山上不小心摔死,或者,被风雪困死,再或,缺氧时病死或累死……
夏敏吐了吐舌头,天哪,这么悬,你过去怎么从来没有告诉我呀?我记得你在你信中,把那个地方写得多美!
我说,我过去不敢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大学生,而我不是。
夏敏低下头说,我明白了。然后我们两人又沉默了。
屋子里流动着水一般的声音,在我们心头的往事上流淌着,青春的脚步声却已渐渐离我们远去。我看着做了新娘的夏敏,心头涌过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觉。屋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飘雪,它点点滴滴地从空中飘落下来,打湿了我尘封的记忆。
那些记忆,有许多,都与夏敏有关。但是,她从来不知道,或者,她知道了,但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夏敏是聪明的。但是,我妈妈告诉我说,夏敏结婚后,生活得并不幸福。我很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她,但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因为我害怕,这个问题与我相关。
果然,夏敏抬起头来问,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
我本来想装作问哪个晚上,但嘴里却偏偏老老实实地说,记得。
夏敏听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想,那声叹息,与我没考上时的叹息声何其相似!
就在我妹妹坚持不去看夏敏家放电影的那天晚上,我和夏敏有了一次直接的接触。我说过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那是我生命的山坡,也是我的避难所。我父亲曾多次在那儿找到我,并且常常用耳光和拳脚把我从那里打到他的田地里。在我父亲眼里,只有田地才是他的命根子,其它的一切,都是一些附属品而已。而老实说,我自小便憎恨田地,这倒不是我好逸恶劳,我小时便以爱劳动而在镇上的孩子中享有盛誉。但长大后,我开始不太喜欢父辈们那种没天没日无休止的劳作,更不喜欢在田地里跟在父亲的屁股后,听他指挥来指挥去的,稍有不好,还有惹他骂几句,或者莫名其妙地挨上一顿饱打。我更喜欢在小镇的周围转悠,喜欢在没有人的地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散步。我对父亲说,你只有田地,田地,一年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我父亲恼怒了,他用那条已用了几十年没有断过的扁担,横扫在我的背上,把那根扁担都打断了。鲜红的血好像憋了很久,一下子找到了一个缺口,从我背上汩汩地流下来。我母亲吓坏了,她说,你再打,干脆连我也打死算了。
我父亲说,不打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他吃的大米是怎么来的!他以为他是谁,以为他是吃公家饭的那些国家人?
我明白我父亲是在讽刺我,我看着他,动也不动。他肯定是想等着我求饶,但我一直也没有开口求饶,只是恶狠狠地看着他。我父亲的怒气越来越大,但我脸上表现出来的镇定很可能吓着了他,他竟然有些害怕了,手上拿着的半截扁担在空中抖了又抖,最终没有落下来。后来,他干脆把扁担一扔,说,你去吧,你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这里养不了你了。
就因为他这句话,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当了兵,并且一当就是五年才回来。而没当兵之前,我每天就是在那山坡上,对着太阳张望。我想,我怎么才能走出这座大山呢?我怎么才能够让我父亲看得起我呢?凭良心说,我父亲是方圆十几里的庄稼好手,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我父亲一直提倡要靠劳动致富,但是,我一直没有看到整天扎在田地里的父亲,让我们家富起来。相反,为了读书,我还不得不到山上去挖草药来换钱交学费。啊,读者,这事有些扯远了,还是回到我和夏敏的山坡上来吧。
晚上的山坡月色很好,我太喜欢看月色了,所以对此感到十分的惬意。尽管小镇那边热热闹闹的,但热闹与我无关,我也从不嫉妒,我现在想的便是怎样逃离故乡,逃离这个让我难堪之地。我们小镇上的人们好像继承了逃离的传统,只要在天灾人祸或者走投无路时便选择了远方。远方真是一道迷人的风景,最早逃出去的那些人到了南洋,成了巨富;中间逃出去的人参加了革命,一个个带着将军的头衔回来,成为我们家乡的荣耀。我承认,我的故乡太穷了,穷得连三岁的小孩子也想逃到山那边去吃上白白花花的大米。所以,千百年来,在我们家族的历史上,写满了关于逃离那生动而又惊心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