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晚上,我们回父母家过小年。母亲为了不让我为难,撒谎说明天想回老家看看,让我陪她一起去。我只得顺着往下说,刚下了雪天冷路滑,劝她还是别去了。妻子不知道是在演戏给她看,吩咐我陪母亲走一趟。第二天早晨临出门,她把五百元钱塞到我手里:“咱们是当晚辈的,大过年回老家,看到长辈得表示表示心意,不能显得太小气,让人瞧不起。”
那一千元我已经找朋友借到了,拿到这钱就感觉有些烫手。
去牛家湖没有直达车,先从市里到县里,再由县里转车到卧牛镇,还要坐几里地三轮车。刚下了雪,路上滑,司机们都把车开得很慢,半路上又遇到一起车祸,塞了十几分钟车,我们没顾上吃午饭,到牛家湖已经将近一点。母亲担心小金宝的病情,有些紧张,下车时脚在车门上绊了下,险些摔跟头。往院子里走几步,又回过头问我:“你说小金宝现在能啥样呢?”不等我回答,又自顾向前走。
院子里有一座正房一座厢房,东墙边一架马车,靠窗堆着粮食垛,看样子小金宝岳父母家日子过得还可以。一个和母亲年纪相仿的老太太迎出来,身后跟着个又高又壮的中年女人,想必是小金宝的岳母和妻子。两人脸上都有些不自然,想笑又笑不出来的样子。
老太太一拍手:“瞅着下大雪了,俺寻思你们不来了呢,没承想还真来了!”
小金宝妻子勉强挤出一丝笑,冲母亲喊了声二姑。
昨天晚上,母亲已经先打了电话,说了要来的事。我和妹妹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母亲显然也觉得不对劲,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宁宁倒是没心没肺,一进院子就兴奋得手舞足蹈,把几只鹅追得扇着翅膀“嘎嘎”叫。
小金宝的岳母和妻子似乎都没想起让我们进屋,我们只好站在院子里。正房突然有人大声骂起了脏话,把什么东西砸得“咣当”山响。宁宁吓得站住脚,扭头看我和妹妹。我看见窗玻璃后面露出一张凶狠的老脸。
小金宝岳母拉拉母亲胳膊:“大姐,你可别多心,俺家这老不死的人来疯,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大冷天别在外面站着了,麻溜儿进屋,暖和暖和!”
母亲脸色越发难看,尴尬地摇摇头:“我们还是先看小金宝吧!”
小金宝妻子冲那间厢房指指:“俺带你们去。”
向前走了几步,母亲问起小金宝的病情,她没说话,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厢房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穿得破衣烂衫的,鼻子底下拖着两挂大鼻涕。见小金宝妻子走过去,男孩儿伸出一只黑乎乎的手拉她衣襟,怯生生地喊妈。小金宝妻子把男孩推到母亲面前,吩咐他叫姑奶。男孩儿不叫,直往他妈身后躲,露出一只眼睛偷偷打量我们。宁宁很大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递过去,问他叫什么名字。那孩子不回答,两只眼睛盯着糖,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了过去。
厢房是座北京平,一进去阴冷阴冷的,不时还有一股来路不明的风吹过来。一扇西窗子用玉米秸秆封死了,屋子里黑乎乎的,房顶大概漏了,不时有化掉的雪水滴落下来。外间屋的灶台上摆着两只碗,一只碗底糊着黑乎乎的中药渣,另一只碗上横放着一双筷子,碗边粘着几颗饭粒。一口锅敞开着,里面积了半锅水,泡着几只碗筷。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道。妹妹从包里掏出一袋糖给宁宁,告诉他和小金宝儿子在外面玩。她是怕小金宝病重的模样吓着孩子。
小金宝妻子推开里间屋的门,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扑过来。我们跟在母亲身后走进去,那股臭味更浓了,光线比外间屋还要暗些,刚一走进去,眼睛一下失去了作用。一个声音传过来。我分辨不出说话的人,只看到黑暗中有一团影子。
小金宝妻子拉了一把墙边的灯绳说:“是二姑,二姑打城里看你来了。”
棚顶的日光灯出了毛病,半天没有反应。小金宝喊一声二姑,长长喘了口气。母亲喊小金宝,声音有些哽咽。眼睛逐渐适应了周围的黑暗,我看见房间西北角摆着一张铁床,床上堆着脏乎乎的被褥,一颗脑袋从被子堆里探出来,转来转去地向我们张望,犹豫着喊了声二姑。小金宝是冲着我的方向喊的,看来糖尿病已经让他视力出了问题。这时,日光灯有了反应,但没有亮起来,只是一明一灭地闪,就像人在眨眼睛。在灯光闪亮的瞬间,我看见小金宝脸色蜡黄,颧骨上一块青记,两只无神的眼睛鼓着,里面充满了茫然。母亲往床边走近几步,我和妹妹也跟着往前走。我察觉母亲的身体正在颤抖,抬手碰碰妹妹胳膊,妹妹上前扶母亲,却被母亲一把甩开了。
母亲又喊一声小金宝,就再不说话了。
母亲性子急,又容易动感情,我知道此时她心里一定既难过又愤怒,但旁边站着小金宝妻子,我们又只是远房亲戚,不好多说什么。妹妹见此情景,把药包交给母亲。母亲的情绪稳定了些,坐在床边一只凳子上,把药放在小金宝枕头边,问他得病的情况,都吃了些什么药。小金宝摇头,似乎想不起来吃过什么药。母亲没再问下去,把带来的药拿出来,一样样告诉他怎么吃。小金宝不停地点头,隔一会儿喊声二姑。
母亲问他能不能下地走走。小金宝把一条腿慢慢从被子里挪出来。一股浓重的臭味弥漫出来。小金宝那条腿光着,从脚掌到小腿弯一片青紫,已经开始溃烂,渗出红色黄色的黏液。母亲又激动起来,身体抖动得更厉害,凳子腿碰得红砖地面“嗑嗒嗒”响。她重重地叹息一声,扭头责备地看一眼小金宝妻子。我心里一阵慌乱,生怕母亲发脾气,那样一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好在母亲很快又把头转向小金宝,只是胡乱说了几句安慰话。那些话显得无比苍白,但母亲只能这么说。
小金宝把腿收回被子里,喘着气说:“还有眼睛,这两天不知道咋的,看啥都是重影。”
我心里清楚,糖尿病严重时会影响视力,但没忍心给他解释。母亲的心情大概和我一样,也没多说什么,转过话头问小金宝吃没吃饭。小金宝摇摇头,说早晨吃过了,现在还不饿。母亲一跺脚,再次扭头看小金宝妻子。我的心顿时一沉,害怕真的冲突起来。幸好小金宝妻子正看向别处,没有注意到母亲责备的目光。
一时之间,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屋子里气氛越发凝重,再加上那股味道,好像连呼吸都让人费力。头上,日光灯还在不停地闪,屋子里流动着怪异的气氛,似乎要发生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我和妹妹对视一眼,觉得不该让母亲再待下去,想着尽快离开。
小金宝忽然笑了,喘息着说自己的这条命其实是母亲给的。他讲起了一件往事。他八岁那年在老家的水坑边玩,不小心掉进坑里,是母亲路过救了他的命。
“要不然我哪会活到现在?”小金宝说完又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真是淘得没边儿啊!”
母亲也勉强笑笑说:“你这个病也没啥大事,吃了药就会慢慢好起来。”
小金宝没再说什么,无奈地摇摇头。看他脸上表情,应该已经知道自己的归宿了。
母亲告诉小金宝有事打电话。我把父母家的号码写在一张纸上,放在小金宝枕头边。母亲好像也没办法再多待下去,离开病床向门口走了两步,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钱递给小金宝妻子。
母亲说:“这些药吃完,再照原样给他买些。剩下的钱,他想吃啥就买点儿啥吧!”
我听见母亲的声音在发抖,知道她正竭力克制情绪,不让心里的愤怒和悲伤流露出来。
小金宝妻子一脸木然地接过钱:“二姑你放心吧,俺们亏待不了他。”
我们走到外屋时,那只日光灯突然亮了,一下把屋子照得透亮,但仅仅维持了十几秒钟,又突然灭掉,这次干脆连闪都不肯再闪了。我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觉得头顶的灯预示着小金宝的命运。
小金宝岳母站在窗根下,手扒窗台踮起脚尖向厢房里看,见我们出来,尴尬地笑笑,假装去摘房檐上挂的干辣椒。
我们张罗着要走,小金宝岳母和妻子毫无反应。宁宁和小金宝儿子玩得正欢,院子里扔了好多糖纸。妹妹过去扯他胳膊,宁宁一扭身子躲开,声称肚子饿了,要吃过饭再走。我们顿时一阵尴尬,又不知该怎么向孩子解释,我和妹妹沉着脸上去生拉硬扯。宁宁平时被宠坏了,不懂看大人脸色,在妹妹手上连踢带打不肯就范。妹妹又急又羞,抬手在他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宁宁大哭起来,挣脱妹妹,跑过去抱母亲大腿。
母亲把外孙子搂进怀里,大声说:“宁宁不哭,到哪吃不着一口饭,姥姥带你去下饭店。”
小金宝岳母眼睛瞅着粮食垛,阴阳怪气接上话茬儿:“谁有钱谁没钱,自己知道就行了,犯不着到俺们土老冒跟前来装财主。你下饭店,俺吃咸菜,井水不犯河水。”
母亲不会和人吵架,气得浑身直抖,嘴上却说不出话来。我只想息事宁人,扶住她往院外走。妹妹也是个急脾气,不肯委曲求全,指着小金宝妻子说:“做人得把良心摆正,你自己算算账,五千块钱吃什么饭不够用?”
小金宝妻子顿时发作起来,跳着脚嚷起来:“你说谁良心不正?你四两棉花纺一纺,这么多年他是咋活过来的?牛家湖有一个算一个,谁能说俺许老丫头良心不正?”
母亲一下把我推到一边,指着小金宝妻子说:“你良心正咋不给他吃药看病?让他住那样的屋子,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小金宝妻子一张大脸涨得通红,理屈词穷说不出话来。小金宝岳母两步跳到母亲面前,尖声冲母亲喊:“俺们给他吃啥药啥饭,都是俺自己家的事,用不着外人跑这来指手画脚。你们要是真有钱有善心,咋不把他接城里去住医院?谁稀罕你的五千块钱,咋拿来的你咋拿走。”
小金宝妻子从怀里掏出钱,气呼呼地向妹妹摔过来。那些钱没有捆扎,散开的票子落满院子。我听见正屋门响,害怕小金宝岳父出来,事情会闹得更大,赶忙护着母亲妹妹向院外走。刚好有一辆三轮车从门前经过,抬手拦住,竟然又是来时那辆车。
司机笑笑问:“大老远来的,咋没住一宿?”
我尴尬地摇摇头。坐进车里,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见许家三口人虎视眈眈站在房檐下,小金宝岳母冲着我们的方向吐了口唾沫。三轮车“突突”发动起来。一路上母亲一直闭着眼睛,脑袋靠在车棚上一言不发。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说:“没承想好事会办成坏事……姓许的这家人,心肠真够歹毒的……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小金宝属羊的,今年刚好是本命年。”
我和妹妹劝她想开点,咱们已经尽力了,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母亲沉着脸再不肯说话,快到县城时,母亲似乎缓过劲来,叹口气说:“不想了,不想了,想也没用。”
宁宁也学母亲的样子叹气:“姥姥,我也不想了,想也没用。”
他是惦记啥时再来和小金宝的儿子玩。
回到市里已经晚上九点多,分手时妹妹低声嘱咐我:“哥,咱们去看小金宝的事,你别和建国说。”我点点头,告诉她在嫂子面前说话也要小心点儿。我们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先把母亲送到家,回到自己家已近十点。妻子和女儿都已经睡了。我爬上床后,却怎么都睡不着,眼前不时就会出现小金宝蜡黄的脸和青紫溃烂的腿,看情况他真的过不去这个年了。我猜想此时此刻母亲心里一定也非常难受,但愿不至于影响她的身体。迷迷糊糊睡过去,做了个梦。梦里有几个黑影合伙把一个人往坑里拖,眼看那个人半个身子搭到了坑沿上,又有另一个人边跑边喊过来阻止。那个人刚到近前,冷不防后脑勺上挨了一棒子,就慢悠悠地倒了下去……我从梦里猛醒过来,抬手摸到脑门上一层凉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