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7年第06期
栏目:岁月情怀
残疾,对于一个人来说,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永远的痛,无论是什么灵丹妙药还是妙手回春的神医都无法消除的痛,只不过痛得久了会麻木而已,而且这种麻木是半梦半醒的,稍有风雨侵蚀就会醒来的。如果说大海是我的泪水汇聚而成,那也无法诉说我的悲伤,如果说火山爆发时的轰鸣是我的叹息汇聚而成,那也无法言传我的无奈。对行走的渴望始终伴随着我,我的童年,我的少年,乃至我的一生,要是能走路该有多好啊,哪怕是一瘸一拐的也行啊,可是这些梦对于一个健全人来说是很难想象它是多么的绮丽而又美好的。惟有一张我在一岁半时拍的站立的照片让我感到自豪,因为那是唯一的证据,证明我也曾经和所有健全人一样——会站,会走,会蹦,会跳,会跑……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虽然充满了苦难和无奈,可我有用努力换来的成绩给我安慰,可我有用汗水浇灌出的生命的花蕾给我芬芳,在我所度过的每一分钟里,在我所走过的每一段路上,只有天然的遗憾却没有人为的悔恨,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个春夏秋冬,辛勤的露珠滋润着我的黎明,刻苦的晚风伴着我编织梦里的彩虹。尽管生命残缺了,我也不愿让心中的云影遮住灿烂的阳光;尽管生命残缺了,我也不愿让多情的夜色失去月影的婀娜。
早就想把我的故事讲给大家听,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已经有很多记忆有些模糊了。然而那曾经的一些苦辣酸甜的感觉却依然萦绕在我的心中,让我不吐不快。那我就从我能够记得的一些事情说起吧。
听爸爸妈妈说我得病的时候是在太原,大概是在我两岁半的时候,一次发烧之后腿就不能走路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没有站立行走的甜蜜,只有无奈的四肢着地的爬行。其实在我还不知道什么叫无奈的时候,就已经品尝了许多无奈的滋味。只有几张我小时候站着的照片让我相信我曾经会走路过。每当看到那些照片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照片的我是两岁半,要是不得病的话……这时总是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心想要是就这样就像其他的孩子一样慢慢地长大该多好!为什么偏偏要得那次病呢?听爸爸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到处找医院治我的腿。这我都不记得,我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最怕穿白大褂的,因为医生和护士就是穿白大褂的。可是那时候很小,不管是饭店的厨师还是医生,只要是看到穿白大褂的我就不寒而栗。
大约是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回了老家河北,我是在河北的一个农村长大的。一年又一年,麦苗在我的笑容里返青,溪水在我的憧憬中流动。那村边的杨柳枝上摇曳着我的无数的梦。那屋角上的一片天空缀着被我数过无数次的星星。我的生命的起点,就是在河北省的这样一个偏僻的村落里的小小的庭院。
已经时隔多年,那个小小的庭院依然是我最最梦绕魂牵的地方,是我的情怀久久地萦绕而不愿离开的地方,是头顶的那片天空给了我云的温柔,星的抚慰,每年都有燕子为我衔来春的第一片绿色,每年都有秋虫为我编织无数难忘的梦。怀春的时候那小院的空气里就贮满了我的思念,高兴的时候那小院的风里就飞扬着我的笑声。
那个小院也和许多繁华热闹的地方一样,也有春夏秋冬。可是留给我回忆最多的却是夏天。每当夏天快要来的时候,在我的心中就充满了对它的期待,每当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在我心中又充满了留恋。在那个小院里有一棵枣树和一棵槐树,那棵枣树从我记事起就有,那棵槐树是妈妈从我家的田地里移植来的。那棵槐树长得很快,不到两年就比枣树高了许多。每当夏天的时候,我就看着这两棵树的影子从西向东慢慢地移动。每一个轮回就是一天。那小院里芬芳四溢的熟季花是我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嘴叼着小水桶给它灌溉,是我用妈妈做饭用的小铁铲为它松土将它播种。每当看着那花朵盛开,每当有蜂蝶在花间萦绕,幸福和骄傲就在我的心中弥漫。在我们那个村里面,差不多每家都种有这样的花。这种花很易成活,而且也不名贵,随便向谁家要点籽种就可以种植,但是香味特别浓,特别大。每当春意盎然,万物勃发的季节,风就是使者,把各家的花香汇聚在一起再弥漫开来,三乡五里的就都会沐浴在这样的芬芳里。无论是哀愁还是思念,无论是甜蜜还是苦涩,就都和这花香结了缘。当你在树下乘凉的时候,它会摇曳树枝撩拨你的情怀;当你在午后小憩的时候,它又会悄无声息地从敞开的窗口潜进屋来轻扰你的甜梦。每年小院里那一片昂然的春意,都将我的心情涂抹得万紫千红,无论时空怎样变迁,小院的那片春意萦绕至今。现在回想起来,一种岁月匆匆转眼即逝的感慨萦绕心怀。可是在那时,我也并非感到如此美好,那树阴下的风里也不只一次地缱绻着我的寂寞。那树影蜗牛一样缓慢的移动也让我感到岁月的漫长和无聊。那时候只有梦光怪陆离,只有梦让我心跳……
如今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我又远在他乡,想必那小院里的熟季花定会如期盛开,因为有我的思念作轨道,有我的乡愁作路标,那传情的风一定会带去甘甜的雨露日日把它浇灌,时刻把它陪伴,所以才会有那浓浓的花香永远在我的梦里迷漫,才会有那青翠的枝蔓永远在我的生命之树上攀延……
那时我大概是六七岁的样子,再以前的就不记得了,那时的白天仿佛总是太长太长,很无聊,每当听到别的小孩在大街上嬉戏的声音,我就会爬出去,加入他们嬉戏打闹的行列,农村的街不像城里的,地上都是很厚的土,所以在我的身后总是留下一道道崎岖的爬行的痕迹。孩子们并不排斥我,总能让我和他们打成一片。那时好玩的游戏很多,现在想一想却有很多叫不上名字来了,其实即使叫上名字来大家也不一定能听懂,因为这些只是在我们当地很流行。但是也有一些通俗的,比如说捉迷藏,跳绳,凿杏核(就是先在地上挖一个几厘米深的洞,双方放进同样多的杏核,然后用一个杏核击打坑里的杏核,谁击上来的杏核就归谁,最后看谁多玩捉迷藏的时候我总是当那个找人的,不能藏,因为我身后总是有爬行的痕迹,很快就能被对方找到;玩跳绳的时候我总是当那个轮绳子的。尽管那沸腾的喧嚣里也有我的笑声,尽管那长长的街巷中也回荡着我欢快的叫喊,可我看着其他的小孩那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的身影,心底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奈与苦涩就怎么也挥之不去。那苦涩时常让我的笑容戛然而止,那苦涩时常让我在回首时有泪流出。然而那每一个游戏又毕竟承载着我的童年的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所以我依然难忘,就像每个人都难忘自己的童年一样。尽管这些游戏对我来说依然是残缺的,有着很多很多的遗憾,然而,就像对于每个健全的孩子一样,这些游戏也同样给了我一个快乐而又难忘的童年,尽管在那些欢乐里有着许多那些孩子们都体会不到的苦涩,可我还是认为我的童年是快乐的。除了那些隐藏在我的心底里的不被人知的“痛”以外,还有肉体上的“痛”。我在地上爬的时候,前面是两手着地,后面是膝盖和脚都着地,我的腿是不由我支配的,我所能支配的只有我的两只手,其实我是在用我的手拖着我的腿向前的,所以膝盖和脚经常磨破了,有时在我爬过的路上还有我的血迹。有时我会疼得停下来,看着那脚上流出来的血珠儿慢慢地膨胀,我当时的心无奈到了极点。我的泪不是因为伤口的痛而流,而是因为失去了自由。我用手指轻轻擦去那鲜红的血珠儿,企盼着新的血不再会流出来,而这时其他的小孩都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看着那再次流出的血我的泪也只有再次地无声地流出来,我那时没有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在受伤时会哭喊着“妈妈”,因为我知道对于我的“痛”妈妈也是无奈的。过了一会儿,血止住了,疼得也轻了许多,然后又看到别的小孩在前面跑,我就又爬了起来,可是挨着地的膝盖和脚不一会儿又流出血来了。妈妈在我的裤子的膝盖处和当我爬时鞋着地的地方补上了很厚很厚的补丁,可以说补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被我磨破,直到露出肉来,流出血来。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生命的热爱在我的每一根血管里乃至每一根神经里泛滥着肆虐着,让我为之忘记疼痛,忘记所有的苦难,或者说去甘愿承受所有的苦难。
在那个小村里,夏夜是最美丽的,也许城市的建筑比农村的美丽,可农村的天空却美得无与伦比,星汉璀璨,月影婀娜,各家都已经把晒了一天的草收拾干净的大街上,显得宽阔了许多,只有挥之不去的青草的味道还在晚风里弥漫着。月光把斑驳的树影洒满了长街。于是街上就满满的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他们或仰或卧,或站或坐,谈农事,谈收成,谈爱情,热闹而又浪漫。那时流行一种用麦秸编织成的草垫,像一张床一样大小,我就喜欢把草垫铺在街上,然后躺在草垫上,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边听着大人们说话。还有掺拌着青草味和熟季花香的晚风拂面而过,那是一种无比惬意的感觉。我记得那时我的快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孩,她叫胡新惠我叫她小惠,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和她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在那时我们村里有一种副业——拆布头,就是把一些碎布头的纤维拆成线,就是让布头恢复到织成布以前的状态。当时好像是拆100斤布头10块钱。在夏季的夜晚好多人就在街上一边聊天一边拆布头。我其实并不想干这个活儿,经常是胡新惠从我妈妈的袋里拿一块布头来让我和她一起拆,这对于我俩来说其实是一种游戏。我们一边拆布头一边聊着属于我们自己那个年龄的话题,轻柔的晚风时而飘来她身上的香味,时而飘来熟季花的芬芳。柔柔的月光洒落在人群当中,仿佛也在津津有味地品味着生活的苦辣酸甜。而这月光仿佛对我俩尤为偏爱,总是给我们最多的温馨。借着习习的晚风月亮将树影轻轻地摇曳着,时而把影子投到地面上,时而又把影子投到我们的脸上,好像是担心我们只顾聊天而忘了它的存在,却又怕太顽皮了惹恼了我们,所以只好羞涩而又多情地萦绕着我们。那月光里也许有嫦娥的思念,也许有吴刚的牵挂,但却怕辜负了这样的夜色,才将它最美好的一面留给人间。常常是在不知不觉中夜就深了,却突然间才发现月光把它的轻柔、甜美默默地洒了一地,也洒满了我们的心灵,还洒满了我们回家睡着后的梦里,甚至是在未来漫长岁月中的回忆中。我们沐浴着美丽的月色,不知来年的月色是否依然美丽。美好的事物怎样才会永恒呢?长大了以后我们还会一起拆布头吗?美丽的夜空什么也不说,只是洒满了星星……
在我每天的快乐里有很多来自于我对未来的憧憬,尽管那时这种憧憬是模糊的,可那是憧憬,一定是憧憬。当我听到好心的叔叔或者阿姨,爷爷或者奶奶为我叹息的时候,仿佛就会在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我的‘未来’会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得多。”尽管那时我也许不是很清楚未来的含义,尽管那时我也不知道怎样去描绘我的这个“未来”,但是发自我心底的那个声音的确就是引号里的这个含义。
在我所居住的那个村里有两个残疾人,一个是女该,比我大不了几岁。不过我们住得并不是很近。我只见过她一次面,论长相,无论你是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还是什么倾国倾城这样的词来形容都不过分。她小的时候也是在地上爬。她没有上过学,听说针线活做得不错,还有每年农忙的时候,她爹在地里干活中午不回家,她就把干粮用搌布包好,然后用嘴叼着,爬着给她爹送饭。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渐渐地长大了,心事也多了。她兄妹6个,她是老五,老六是个弟弟,还有4个姐姐,看着姐姐一个又一个地嫁出去了,而到她该出嫁的时候了,却迟迟找不到自己中意的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她在20岁的那一年,服毒自尽了。那时我已经有十四五岁了,也许是物伤其类吧,听到这个消息,我心如刀绞,好不悲凉,她为什么要自杀呢?是不是残疾人大了都这样?我大了也会这样吗?……
还有一个残疾人,他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村西头。他只有一条腿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也不用拄拐棍,说起来比我强多了,他比我大20多岁。可他不像我似的从东爬到西从南爬到北的那么活跃,他每天很安静,安静得就像一棵树一样。于是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有残疾的人长大了以后或者自杀或者像他那样呢?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我的心中总是掠过一阵阵悲凉。在我还是童年的时候,他已经人到中年,在他家的屋后,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土坡,坡上种了好几十棵树,他就每天在那片树林里从早坐到晚,我不是很清楚他每天早晨几点钟开始坐在那里,晚上又是几点钟回家的。在我的印象里,无论春夏秋冬,我每次爬着经过那里,他都在那里坐着,而且仿佛每次都是坐在同一棵树下,精神萎靡,目光茫然,坡前还有个水塘,水面上有时会有几只鸭子,可能他是在看那些鸭子吧。论辈分我应该叫他爷,可是我没有和他说过话。他比我残疾的程度轻得多,他难道就甘心过这样的日子吗?他难道没有奋斗过吗?这些疑问在我的心中盘旋着。可能是因为我们年龄悬殊的缘故,使我们无法一起探讨人生。可是他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一生如一日,而且还是很苍白的一日,纵然能长命百岁又岂不是空活?我的未来也和他一样吗?不,不会的,我会努力的,我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也要让我的人生过得精彩,我暗暗地下着决心。有时这个决心会感动得我流下泪来。我为我自己能有这样的感动而自豪。我为我自己能有这样的感动而快乐,冥冥中,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美丽的明天,灿烂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