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07期
栏目:文学中国
我还年轻的那时候,似乎谁都有自己特别崇敬的人物。我最崇敬的人,是我的第一个团小组长。说来也算是缘分。我和我的团小组长,恰巧是同年同月生,又在同一个时候,同一个地点,参加了革命。
那是一个火热的年代、沸腾的年代。从北方到南方,从茫茫苍苍的西北高原,到浪涛奔涌的黄河长江,整个中国都燃烧在火一样的激情里。浩浩荡荡的解放大军,已经胜利渡江,大半个中国都已解放。中国人民正意气风发,准备迎接新中国的光荣诞生。我和我的第一个团小组长,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来到华东支前司令部所属的B市直属粮站工作的。
B市地处淮河中游,是津浦铁路的咽喉要道,淮河上的运输枢纽。几十年前,这里还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渔村,津浦铁路通车之后,逐渐从渔村变为集镇。由于淮河上游有大量的粮食、木材、油麻等农作物,需要从这里集散转运,这个集镇又逐渐发展成为一座城市。街道纵横,商户林立,行人如蚁,帆樯如织。城市越来越繁华,南来北往的人们,有些就夸张地把它称为淮河岸边的小上海。直属粮站就设在B市的西部,一排排仓库全在淮河岸边。
我的第一个团小组长,姓徐,名字叫可为。我姓苗,名字叫可强,两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可字。那一年,我和她都只有十七周岁,不过,她比我要大上十几天。我俩在学校里都已经念完初中,这在当时就算是不大不小的知识分子了。我平时心高气傲,喜欢写写画画,在地方报纸上发过点小文章,还喜欢唱个歌儿,长得也还算周正。少年气盛,不知道天高地厚。来粮站前,我们都在B市的一个干部训练班里学习,到粮站后,我和她都分在站部。她在财务股,担任主办会计;我在调运股,算是调运员。大伙都在一座楼房里办公,在一个食堂里吃饭。
徐可为的身材颀长挺拔,面容清秀端庄,就是肤色稍稍黑了点。乍看上去,并不特别显眼。仔细看看,却觉得她黑得甜净,衬上那一双像是熟透了葡萄般的眼睛,一头黑得发亮的秀发,更觉得别有一番风韵。她平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走着,坐着,总是捧着一本书在阅读,有一种让人莫测高深的样子。我和她的接触,开始毫无感觉,对于她来到粮站之后,不仅担任了主办会计,还兼任站部的政治理论学习组长,我还很不服气。直到有个星期日,我到她的宿舍里去找她加班报账,看到她正在阅读苏联共产党的《联共党史》,床头还摆着厚厚的一摞书,有高尔基的《母亲》,屠格涅夫的《罗亭》,以及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等的中译本,知道她从小就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这才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尊敬。
前方还在打仗,支前的任务仍很紧张。我们这些从训练班分配到粮站来的青年,差不多是放下背包,就立即投入战斗。初到粮站,享受的还是军事共产主义的供给制待遇,每月只有二斤猪肉,四两黄烟,还有少量的在解放区流通的货币,作为零用。但是,大家的战斗意志,却都十分高昂。每天把从后方用马车、牛车、手推车以及从淮河的船舶上运来的粮食,接收到仓库里储存起来,然后又通过直达各个仓库的铁路支线,把粮食转运到前方。一天二十四小时,分不清什么时候才有个休息的机会。有时忙到夜半更深,刚刚想要打个盹儿,又来了一列长长的车皮,调运股就得忙不迭地通知站领导和下属的仓库,全站上下一齐来个连轴转,直到把那列装好粮食的火车送走,才又能稍稍喘口气儿。徐可为虽然是财务股的主办会计,每逢这样的战斗,也都积极参加。有时忙了一夜,火车已经走了,天还没有亮,在仓库内的铁路支线上,还能看到她独自提着盏马灯,在铁轨两旁清扫装车时从车上洒下的粮食。让人看了,不禁心头一热。
粮站共有一百几十名工作人员,多数是从老区调来的干部,随着任务扩大,又从训练班分配来一批青年知识分子,这就形成了一个较大的战斗集体。站部有两位领导:站长姓吴,大伙都叫他老吴站长,是跟随部队从沂蒙山区来到B市的工农干部;副站长名叫高毅,在训练班就是领导我们学习的副主任,来粮站后,是分管思想政治工作的副站长。
老吴站长其实并不老。说他老,只不过是因为他资格老,长相老,总爱说些老年老月的事情。他那时的年龄,说大些也不过二十八九,看上去却已有三十大几,一脸的连鬓胡儿一个劲地往外长,还难得刮上一回,这就使他更加觉得老气横秋。他从参加革命那天起,就一直在后勤部门做粮食工作。五谷杂粮,他抓在手里一捏,就能知道多少水分。一包粮食往磅秤上一放,他打眼一瞟,手指往标尺上轻轻一敲,就能报出斤数。遇到粮食装车、卸船、打包、上垛等最脏、最累、最重的体力劳动,他总是抢在前面。二百来斤的粮包,他用双手使劲一提,就稳稳当当地撂上肩膀。有时兴起,他还加个双包,走在露天粮堆的三截跳板上面,腰杆挺直,腿不打弯,气不发喘,把一同干活的搬运工人,看得齐声喝彩。于是,人群中有人打一声唿哨,号子声此起彼伏。一些眼看很难完成的任务,也就很快完成了。因此,他在全站上上下下,都有着很高的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