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方文学》2018年第16期
栏目:一方星空
一个三十来岁,长得很神气的白白胖胖的男人坐在客厅里的圆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吃清水煮的蟹子。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又瘦又黄,个子矮矮的女人。那女人的两只眼睛青灰而且黯淡,这时正睁得很大,直直地看着她的丈夫。拿着筷子的手有点儿病态地微微地抖着,并不夹菜。一块烤饼放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冒着热气,并且飘浮出很浓的香味儿。
“这是什么天气啊,阴沉沉的;看样是要下雨啦。”胖男人说,皱一皱眉,将一小块蟹肉塞进嘴里。
“可是,”瘦女人接着说:“天干吗老要下雨呢。”
“这是科学啊,只有搞科学的人才知道。”那男人慢吞吞地说道。
“是科学吗?”
“对,是科学。”
“那么,科学总是对的。”
“科学并不总对。”胖男人摇起头来,用肯定的语气说道。“科学有时候也像扯皮一样,扯来扯去。它们扯呀扯呀,或是扯一张狗皮,或是扯一张驴皮,扯起来就没完没了。就像一些当着点儿小官儿的人。我们公司的樱儿就不信这些。她什么都不信,她给你瞪着一双黑豆豆儿似的眼睛说,‘我干吗要信这些!我不嫌累吗!’她说这话时,那张红嘟嘟的小嘴儿张得挺大,露出一口又细又密的小白牙来。”
瘦女人的脸马上沉下来,显出很不痛快的样子。可是她不说什么,用筷子狠狠夹过一只蟹子放在面前的盘子里。
“你知道,樱儿是她父亲的独生女儿,她才二十二岁。长得很苗条,逗人喜欢。她的小鼻子多好看啊,动不动就给你调皮地皱一下。哪,她父亲就是我们总公司里顶有权的人物,是个老头子。”胖男人没有觉察到他老婆的微妙变化,照样喝酒,吃蟹子。隔了一会儿,他笑一下,说:“科学这东西多可笑啊,它们说呀说呀的,弄出一堆大道理来,好像世界是它们创造的。可是呢,隔了一些时候,它们又翻过来,把原先的大道理说得一塌糊涂。”
“你干吗非盯住科学说个没完没了?还樱儿樱儿的,这与樱儿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这世界就是这样,你没科学不行,有了科学它又给你弄得晕头转向。”胖男人并不理会他老婆有点不痛快的腔调儿,自顾自地说着。“樱儿说得对。‘我们是单靠科学活着的吗?我们是一口一口吃着科学长大的吗?’可是呢,她是我的秘书,我不能没缘没故地反对她,也不能没缘没故地支持她。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候她坐在我的椅子的扶手上,跟我像个小家雀儿似的喳喳个没完……”
“坐在哪儿?”瘦女人紧张地朝前探出身子,集中出一切注意力等着她丈夫的回答。
“椅子的扶手上。她坐在那儿,两截又光又白的小腿儿还一悠一悠的,像两只笑嘻嘻的羊羔儿……她的父亲,那个老头子,是我们总公司顶有权的人物。”
“可是,她为什么要坐在你椅子的扶手上?她不好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吗?”瘦妇人的声音有点儿发颤,急促地喘着气。
“她乐意坐那儿。而且把她的一条嫩得能掐出水儿来的小白胳膊搭在椅背上。”
“可是,那你们不是坐在一起了吗?”
“没有啊,她坐在椅子的扶手上时,我是坐在那边沙发上看报的。”
“唔——”瘦女人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歪,靠在椅背上。
“这是一条鲤鱼吗?”胖男人用筷子去盘子里的那条鱼上戳一戳。然后,他站起来走到角柜那儿去,拿起一个白酒瓶来,又对着穿衣镜照一照自己的脸,就回到餐桌那儿坐下。
“你还要喝吗?”瘦女人说,有点儿紧张起来。“你喝多了酒会做出些傻事来的,并且……说一些吓人的话。”
“可是,”胖男人扭开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斟酒。“有时不喝酒是办不成大事的,你要办大事,不喝得醉醺醺的就没有勇气。”
“我可是心脏病人啊,我的病多重啊,一点儿也禁不起刺激。”
“我并没有刺激你啊。”
“可你刚刚还说一些没边儿的话。”
“那并不是没边儿的话,真的,有时候我和樱儿就是一起坐在沙发上的。”
“你们两人?”瘦女人又紧张起来。
“对,就我们两人。”胖男人说,同时,跷起一根食指,用中指和拇指捏着杯子,喝了一大杯酒。“我们两人紧挨着坐着,老老实实,像小学生坐课堂上一样。她的身上可真热哪,热得我直出汗,把我满身都弄出一股酸叽叽的味儿来。”
“这可不规矩啊。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二岁的小妞子!”
“是二十二岁。可她长得挺成熟,挺饱满,跟一个刚打秧上摘下来的嫩黄瓜似的,可清香啦!花儿还鲜黄鲜黄地长在顶尖儿上。”
“花儿!……这太不像话啦!”瘦女人的眼里一下涌出些泪水来在眼眶里打转儿。举起筷子又狠狠地夹起一只蟹子来放在自己的盘子里。
“怎么能说是不像话呢?”胖男人被这话弄得气恼起来。“我们坐在那儿规规矩矩,手里拿着本子,记她父亲说的那些混账话。记啊记啊,记得手指像抽筋一样儿难受。可她父亲像个皇帝似的坐在我的椅子里,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说得喋喋不休。唾沫星子一直喷到我脸上来。”
“那你就不该听他说,更不该和他女儿坐一起。”
“这是工作!我总不能站在地上,走来走去地写字,樱儿也不能。那显得多不礼貌哇!可我的办公室里除了一把椅子,就只有一张沙发,而且那么小。”
“为什么不换一张大的呢?”
“是该换一张,可是那张倒霉的床……”
“你的办公室里有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