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六儿回到家却不敢走进家门。他知道他只要一脚踩进那个小院子,就跟进监狱没有什么两样。他只能远远躲着,看家里进进出出的人。其突进山他家的人倒不是很多,刚开始是村长,再后来就是他的同宗兄弟,再后来就是邮电所的老郭。他的两个孩子很迟才回来,等到他们回来时,天已经暗下来,隐隐的看不太清楚。从他们走路的样子看是已经长高了。能长高就好,只可惜,他不能给他们再寄钱,只能难为他的老太婆。
程六儿想他家回不了,就去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后来再想想,总是有些害怕,一想到那双油腻的破皮鞋在他的摊子上横冲直撞,他就想不通。想久了,就想拼死,死了就对得起那个一下子倒在他摊子前的臭蛋。他死了,那两个正在长高的孩子怎么办?靠他的臭婆娘?还是邮电所的老郭?这样一想心就有些不甘。
想到最后还是选择逃跑,跑一天算一天。被逮回来就算自己倒霉。
程六儿从县城逃出来时还握着那把小锤,那是他杀人的罪证。这个时候,那小锤还在他的手上。他必须把这小锤留在自己的老家,有一天他被抓住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回一趟老家,才有机会再回家看看他的孩子。这些想法都缘于那些旧书报,是它们让他懂得了许多的东西。程六儿用手指掏了个坑,把小锤放进去,对着小锤磕了三个头,然后再把土盖严。程六儿知道他埋的不是一把小锤,而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从此以后,奔走在世上的程六儿不再是程六儿,是程六儿的魂魄。
程六儿从地里站起来,他该走了。他往村头一看,隐约中好像有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公安来得真快哟。程六儿吓出了一身冷汗。
陆路走不了就得走水路,村边缘的那条河流水势挺大的,正赶上是放木排的季节。
程六儿摸黑$进了河水,河水不凉,他一个凫子就扎进水底。程六儿呆在水底彻底地洗洗。他真想自己就是条鱼,就活在水里,自由自在多好。
从水底里出来,程六儿好像换了个人一样,消爽了许多。程六儿从小在河道里长大,对这河道很熟悉。他原来没有进城的时候就是个放排工。现在正是放木排的时候,河道里挤满了木排,这给程六儿的出逃带来了良机。程六儿知道,村口已经布满了抓他的人,那么河道上一样有抓他的人,他不能大意。他必须从木排的下面走那样木排就能掩藏他。程六儿从河道边上找来了许多的芦苇杆,把它们细心地连接在一起。靠这些芦苇杆他就可以在水里顺顺当当地呼吸。
程六儿从流水的声音断定,他已经泅出村口很远了。村子里的水流声音很小,闷闷的。山村口时有一个陡坡,声音就大了起来。那声音已经伴着他游了好长的时间。程六儿从水中回头一望,一片黑糊糊的。程六儿现在就像是一段木头,在水中上下左右地漂动。
程六儿的臭婆娘叫桂花,比程六儿小了几岁。生了两个孩子后,身材也没什么变化。程六儿总觉得她跟邮电所的老郭有一腿。老郭每次对着他都是笑眯眯的,老是给人不怀好意的想法。程六儿总觉得那笑是讨好他,或是讨好桂花。在城里呆久了,那种想法一直就让程六儿心里不是滋味。他不停地往邮电所寄钱,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程六儿要让老郭知道,他虽然是一个农民,但他能挣钱,挣的钱并不比老郭少。如果不是那个满是胡碴的臭蛋,如果那臭蛋不叫人封他的摊子,那么现在程六儿就不是仰躺在水面上,像木头一样游动。他还依然守着那个小摊子,依然往邮电所里寄钱。每次钱一寄出,程六儿的人脑里就老是出现老郭笑眯眯的脸孔。程六儿知道,只要老郭一收到桂花的汇款单,老郭就从那高高的柜台里站起来,然后转身一跳一跳地移到后面的窗台上叫喊起来。桂花,你老六又给你寄钱来了。拿了身份证来取吧。要是桂花在家,就能听到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向老郭游来。程六儿的房子是座二层的木楼,从一层到二层或是从二层到一层,一踩上楼梯就得咚咚响。等到那声音止了,桂花就站在老郭的眼前,窗台上虽说隔着一铁栅栏,但并不影响老郭把钱给桂花。这当中,桂花一定很温顺地站在窗台外面,一边轻轻地拂着有些乱的头发,一边同老郭拉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有时太刚刚好爬上那个窗台,把桂花的身影带进那个高高的柜台。这时的老郭一定很知足。要是他程六儿能做这些事情,他一定也跟老郭一样,一定也会被那个影子迷惑住。要是桂花不在家里,老郭一定把汇款单放在那台面上,等到程六儿家的楼梯响起了咚咚的声响,老郭的声音才缓缓地叫起来。
程六儿不能再给邮电所寄钱了,老郭心里一定很空。这个黑糊糊的夜里,难受的不止他程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