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姨太太为了这不顾家的儿子气得生了爆发火眼,一天到晚坐在炕头上举了长长的烟袋锅边抽烟,边发愣,时而叹口气说:“生了这样的儿子,指不上。”
掌管着大权的少奶奶周金定却是异常的安然。“白租”按言辅龙的意思减免了,这意想不到的恩典,使濒临绝境的山民们如逢救命的甘露。十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村民,竟还抬了香烛祭品,徒步走三十多里山路到葛田峪的观音庙中去拜佛烧香,求神佛保佑慈悲为怀的言辅龙消灾免病,早得贵子。
然而他们的这片好心和难得的一点喜悦,很快被第二年的春旱给葬送了。此时的周金定却比任何时候更快活起来,她希望言辅龙最好别在这个时候回来。这么一来,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就能以五分的商利把仓里的粮食借给饥民了。
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洋洋。在这座深宅大院里,她知道只有她才更像一个名副其实的男人;而包括丈夫在内的所有人,其实并不知道人应该怎么对付人。
这些年,她摸透了丈夫的脾气。这是一个急躁而柔弱的男人,当他刚刚成年而在心理上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所幻想的东西就被无情地打碎了。于是此后的许多年。他全部的生活似乎只是用来补缀一个破碎的梦。当他早年的同学一个个西装革履、意气昂扬地从东洋或西欧留学回来,大谈孟德斯鸠、斯宾塞的时候,言辅龙便总是从内心中冒出一股强烈的自惭形秽。本来,他也有机会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个博学进步的洋学生,可他却被禁锢在山里的一座深院里,为继续家业。繁衍子孙而充当一名傀儡。他因此不知道山外更大的天和地,他因此不知道今天和明天的区别。他因此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而成为一个“我”。他于是竟为此而憎恨以断绝供给为要挟不许他出国留学的大妈,怨恨以婚姻为羁绊捆住了他双脚的妻子,也痛恨牢狱般的深宅大院。他总梦想着他孱弱的身躯能插上双翅,飞到那个偌大的世界里去。所以在言老太太一命归西之后,言辅龙就像是一个遇了大赦的囚徒。
周金定从心里睥睨丈夫的无能。她不相信被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太婆管辖得服服贴贴的男人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因此她坦然地从心里承接了主宰言家大院,主宰燕家台的权力,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应该。至于那个老姨太太,周金定更无需把她认真地当一个对手。她分明知道老姨太太一把抓住香桔儿不放,就是为了再造一个小姨太太。说不定希望小姨太太能为言家生出个孙少爷,这样一来,母以子贵的老少姨太太们,就有足够的力量与周少奶奶抗衡了。
“想得美!”周少奶奶想到这里,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她稳如泰山地嘲笑老姨太太的算盘打得太如意。她与言辅龙结婚八年,没有出生一儿半女。她知道纵然给言辅龙娶上十房八房的姨太太,也生不出一儿半女。老太太和老姨太太早就想给言辅龙纳妾了,言辅龙总是说不着急。上下的人都夸说言辅龙读书人不喜女色。只有周金定心里明白,丈夫也许根本就算不上是真正的男人。八年了,他没给过妻子一个圆满的夜,沉沉的夜里,常常混和着金定的悄声冷笑和辅龙的暗自长嗟。倘或金定真的从来是一个养在深闺的纯洁少女,她也许还不会如此怨恨丈夫的无能。事实上,周金定早在嫁给言辅龙之前,就已经生下过一个男孩。孩子的父亲是她那做皮货商的表哥金生水。金生水是有家有室的人,不能要这位虽不美却风流千种的表妹。孩子生下来就丢进了育婴堂,不久,金定也带着无限的遗憾和烦愁远嫁到燕家台。
她曾让人暗暗寻访过儿子的下落却石沉大海。她也从此不能时常再见到她风流倜傥的表哥。她就这么一天天地无形地消磨在这座死寂的山里。
她恨言辅龙,是他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她甚至比老姨太太更热心于为言辅龙纳妾。那么一来,所有的人都会明白他原本是个无能的人。
漫长的一个冬天,香桔儿总觉得自己的胃里空空的。
没有太多的事情做,除了服侍老姨太太的生活起居,打扫住室里的卫生,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遵照老姨太太的吩咐,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和老姨太太面对面地坐在炕沿上,听老姨太太反反复复地述说那些陈年往事。
每当她脸上挂着微笑,做出一副专心聆听的模样时,她的心其实早已经飞得很远。她在思念那个陌生而亲切的男人,那个叫季朋的男人。她希望他快点来这儿把她领走。
几个月细米白面吃下来,香桔儿更加丰满鲜艳,润泽的腮莹亮得一片粉红色,鼓鼓的胸脯把胸前的衣襟高高撑起,一双手也变得柔细光滑。她翘了小指用勺子把汤里的丸子舀了两个放在碗里,又把碗轻轻地放在老姨太太的面前,那一举一动,真有说不出的轻盈。那一举一动也让周金定想起早年在保定看大戏时戏台上那些狐媚子似的小旦儿。
香桔儿仿佛知道满脸笑容的少奶奶乃是她最危险的天敌。每逢有周金定在,香桔儿总是一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样子。周金定还发现香桔儿每次到前厅吃饭的时候,都悄悄地把那个银丝攒珠蝴蝶从头上摘下来,等离开厅房或是周金定离开之后,她又悄悄地戴上。这一番小机巧,无疑是察觉了少奶奶对银丝蝴蝶的嫉恨。然而就是这一番小机巧,却让周金定的心里更多了几分嫉恨。她时常远远地望着香桔儿的背影,冷笑道:“看你还能笑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