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根之所以管他的牛叫大黄二黄小黄,是他养的这三头牛长的牛毛都是一色的黄,黄得耀眼,黄得灿烂,浑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大黄是个八岁的老?牛,二黄是他三年前一次赶集时,从集上买回来的一头才三个月的小母牛犊。当时他之所以狠狠心舍出钱买它,是这头小牛犊像他家那头老?牛一样全身透黄,没一根杂毛。这小黄呢,自然就是这头老公牛和这头小母牛的后代了。这三头黄牛成了他的命根子,成为他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管它们叫伙计。他无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一看到这三个伙计,就满天的云彩都散了。
在地垄沟刨食的农民,一年到头地忙活,没有多少顺心的事,可也没有多少烦心的事,像王二根这样的农民,一年到头,只要能吃饱了饭,没病没灾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肚子又疼了。王二根忙掏出小药瓶,倒了两小片药送到嘴里咽下去。隔了一会儿,又吞下四片黑乎乎的味道难闻的药片。
从炕头上爬起来,到锅里热一口饭。老伴在前两年的秋上,头天晚上躺在炕上还好好的,第二早上身子就凉了,送到乡卫生院,说是脑出血,早就没救了。儿子结了婚,小两口儿单过。王二根就饥一顿饱一顿地对付着,饿了就吃,不饿就睡,有活就干,没活就闲着,日子过得挺冷清。
这几年,有了这三头牛做伴,日子虽然清贫,但也算舒畅,唯一觉得不开心的是儿子对他的态度。前些年,国家要在他们家附近建发电厂,占了他们家耕地。当时签的合同是除了给征地费外,凡是被征地户,每家还能被发电厂招一个工。这对于在地里刨食的农民,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儿。
从那以后,他家原来分责任田时的土地被占用了十三亩。
三年过去了,发电厂早已建成,十里八村的也都开始用上这个发电厂发出的电。有了电灯,能看电视,可是,他家原来占地时签的合同却一样也没落实。他找村里,村里说这事村里管不着,是乡里的事。找乡里,乡里说这是国家的事,你想找就找国家去,国家看咱们这里都到了这个年代了还没电灯,不通电——咱农村没有电,咋能实现农业现代化?这才在咱们这里建发电厂,咱们可不能昧着良心。
王二根想想,还真是这个理儿。可是,他的独生儿子却天天和他吵:别人家咋都给补偿钱,还给招工指标,为啥咱家没捞着?他不太相信,就到几户也被征了地的人家去打听,可不是都给了补助款!虽然给的钱有多有少,可终究是给了啊!干啥有给有不给的?再说,他家一共二十多亩地,被占用了十三亩,还剩下啥了?没有地,也不给补助,又没有招工的指标,他家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王二根就上县里去问。县里说,这事你得找占用土地的发电厂。他就去找发电厂。发电厂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答复说,补助款早就发下去了,招工指标也早已录用完毕。他呆愣了:那我家咋没发钱?我儿子咋没招工?对方说,都是经过乡里村里办的,发电厂不直接对着一家一户,有问题的话,你可以问问村里或者乡里。
王二根就一次次到村里问,村里说这是乡里的事。他到了乡里,乡里一开始时还能见着个人影,后来,他一进乡政府大门,以前总接待他的人就藏起来,再后来,他只要一进乡政府大院,就有人出来拦他,不让他进。
后来,村长牵着一头黄牛来到他家,对他说,二根,这头牛给你了,就顶电厂占地了,如果你再无理取闹破坏安定团结,就把你送进去。
王二根知道,村长说的“送进去”的地方是啥地方,就是蹲小号。农村人都把蹲监狱叫做“小号”。他怕了。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天生胆小怕事,树叶掉了都怕砸着脑袋。从此,他就再也不敢上乡里去问什么狗屁招工指标什么补助款了。他想,如果没有这啥狗屁的招工指标,祖祖辈辈不也这么过来了?如果没有这土地承包责任制,一天到晚挣那几个工分,不也活过来了?
可是,他的儿子和他断绝了来往。儿子把剩下的那几亩地带走了。只给他留下二亩菜地。他没法儿,只好到城边去卖苦力或者给人家铲地挣一口饭吃。一来二去,竟也有了些积攒,要不,他咋能有钱买这头二黄?大黄二黄生下小黄后,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三头牛身上了,他算计着,一年后,小黄也能下犊子了,二黄和小黄一年产下一头牛犊子的话,那么,三五年后,他就会有一群牛了,到那时,把牛群给儿子赶过去,也算上是给儿子那个招工指标一个补偿吧!要不是自己没用,儿子早就当上工人,成为拿着城镇户口的公家人了?
村里人都以能出息成为公家人自豪呢!可惜的是,他家没有这个福分,认“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