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8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他们从没想过,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有一场“辩日”——
“你先下来,地上凉快。”
“你先送点水上来,我渴了。”
“我让你下来喝水啊,谁叫你挨着太阳那么近。”
“和太阳没关系,早上吃的蒜薹炒肉太咸啦。”
“和蒜薹炒肉没关系,你抬头看看,现在太阳和盘子一样大,要到傍晚,太阳才会像蒜薹炒肉里的炒肉那样,一点点大。”
“那是你们老板黑心,克扣伙食费。”
“你赶紧下来,要是被老板看见了,我们连蒜薹都没得吃啦。”
上午的天空就像是一块被加热到蓝灰色的金属片。吕向红在吴援朝的催促下,先用左脚踩住一级楼梯的左边,再伸出右脚放在同一级楼梯的右边,等双脚同时在一级楼梯上站稳了,才缓慢地伸出左脚踏向下一级。
杨杨奶奶近来常看见一个同龄人站在对面楼上,三四五六楼不定,一站老半天。杨杨乖巧的时候也跟着奶奶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杨杨的眼神引起了杨杨妈妈的注意,杨杨现在看我直愣愣的好像看敌人一样,会不会你妈和杨杨说我的坏话,把我们杨杨带坏带偏啊。杨杨爸爸说,睡觉。
杨杨奶奶初以为对楼的闲人是东皋区的回迁户。前年,婺城政府将东皋区划为“城市有机更新区块”,正式启动东皋区房屋征收工作。前年圣诞节,东皋区完成全部签约任务;去年元旦节,东皋区完成全部腾空任务,现在东皋区所有的旧房子都拆平了,回迁房就近安置在婺城车站路的东边,杨杨家的正对面。
车站路往北走到底是一个五岔路口,顺时针方向从第三个出口进入东皋路。东皋路上电脑音响店林立,回收二手台式机、笔记本这样的生意只有东皋区才有人做。低矮昏暗的铺子里头,躺着赤膊的男主人,坐着哈欠连天的女主人,他们被形形色色的电脑辐射着,就像一幅被门框裱起来的警惕电子垃圾的宣传画。杨杨奶奶每天早上买菜途经此地,许多店铺都还没开门,那些开门的店里也没什么生意,各种显示屏并置的展示墙上同时在播不同的电视频道,《早间新闻》的隔壁是古装的薛平贵与王宝钏,顶上是《走进科学》,下边是《名医妙方减肚子汤》《国医谈阿胶》……杨杨奶奶每天都会停下来看上一会儿,然后想一会儿,人这一辈子要是能活成这样五彩缤纷,叫人目不暇接,那才不枉此生。
杨杨奶奶一家店一家店地看过去,一边回顾半生荣辱。她的人生从二十岁出嫁开始就一眼见底了,生养儿子、侍奉丈夫,在生产大队把自己变成另一个能挣工分的丈夫,比丈夫还丈夫……如果说在这之后还有什么变数,那就是在她三十六岁那年,丈夫肺癌早逝,原本一眼望到头的人生似乎有了另外一些可能,但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自己,也告诉其他人,没可能了……杨杨奶奶磨磨蹭蹭地穿过东皋区走到菜市场,半生荣辱刚好过完一遍,准确地说,大半生过去了,多的是“辱”,一星半点的“荣”相比之下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杨杨奶奶在菜市场通常都不会有好心情,尽管卖桃或西红柿的摊位上都放了“轻拿轻放,请勿按捏”的牌子,杨杨奶奶暗中还是又掐又捏,娇嫩的果皮是她用指甲铭刻耻辱的碑。
活着的,都是死者的遗产。
杨杨奶奶从三十八岁开始就专注活在杨杨爷爷的阴影之下。之所以是三十八岁而不是三十六岁或三十七岁,是因为三十六岁是悲恸的一年,悲恸及悲恸过后的茫然充满了这一年;三十七岁,她不再悲恸更不茫然,但她不太能接受自己悲恸的持久力竟然不过如此,因此人前她还是素面冷淡的,其实那个时候她的心里已经被金保国塞进了一头小鹿。在我看来,你现在和二十七岁没啥差别。金保国把她的人生像倒带一样一下往回拉了十年,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暗示她还有许多重来的机会……然而儿子已经是无可更改的十五岁,母亲是毋庸置疑的六十五岁,只有丈夫永远五十岁。
金保国一直住在东皋区,早年和朋友合办过回形针加工厂,也独资开过电脑音响店,听说最近几年到处借钱债台高筑,以前是金保国吵着要离婚,现在是金保国求着老婆别离婚,但还是离了。金保国的老婆带走孩子,留下房子。杨杨奶奶心想,难怪这几年往来东皋路,一次也没碰到过金保国,八成是出门躲债去了。其实,金保国的回形针加工厂和电脑音响店相继关门歇业一度令杨杨奶奶感到欣慰,幸好当年没有冒天下之大不韪选择金保国,选与不选一样都是过苦日子,倒不如一个人吃苦头,清静体面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