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从县城到帕悉村的小路上,有个姓郭的邮递员几天里来一次。通常他穿着一套蓝色的套装,骑着一匹白马过来,即使在冬天最荒凉的时候他仍然不换衣服,因此小孩子们称他为“蓝汉人”,但这个称呼并没有讽刺的意味。
邮递员马背上的褡裢也是蓝色的,那里面有村人们最渴望的东西。每次他到村里来的时候,村人们都笑着围着他,等待在外读书的子女或打工的兄妹们寄来的好消息。
从县城到帕悉村之间的路途并不远,骑马半天可以到,可是有时郭邮递员来晚了,便寄宿在这里,第二天他又到别的村里去发信件。这样他经过很多藏族村落后,他也会讲藏语了,虽然发音并不是很准,可是跟一个藏族没有多少区别。
每当邮递员从山沟口出现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是小孩子们,他们也渴望邮递员的到来,小孩子们远远看见他后,边高呼“蓝汉人来了,蓝汉人来了。”边跳跳蹦蹦地去迎接他。这时候他也激动地喊到:“快来啊,谁最先跑过来,我就给谁糖果。”
今天,正在下漫天的雪花。
郭邮递员一到山沟口习惯性地从马上跳下来,把粘在马尾巴上的雪抖落后,径直来到帕悉村里,他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看见小孩的身影。几只冻得发抖的狗在门口头缩成一团,像一块肉圈馒头似地装着睡觉。
邮递员很熟练地把老马拴在一家园子外的柳树上,敲门进去了。是,没有错,他什么都知道,他就是进了阿伊多杰吉家里。
阿伊多杰吉家的院子不大,但处在斜坡上,院子里有一座矮墙,好像是用来划分人与牲畜的住处。房前矮小的长廊上没有地板,可是有块破旧的羊毛垫子,那上面谁都可以坐。
阿伊多杰吉刚从嘛呢房里回来,她虽是年已七十的老人,可神志清楚,生活上基本能够自理。惟一让她不方便的是十年动乱期间她的一只腿被打伤了,如今走路的时候还一拐一拐的。自从儿子旦巴离开她,尤其是老公死后,她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对于儿媳妇赛姆措她更是疼爱有加。因此赛姆措为了婆婆和儿子日旦忍受着心中的很多难言之隐,一天一天等待着没有任何音讯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
郭邮递员像一个藏族老人一样盘坐在灶炉旁,边松开褡裢,边说:“今天有一封信。”就算他没有说,多杰吉奶奶早已知道有个信件,这是她的经验得来的。身边的箱子上有一叠信封,那些都是郭老带来的。孙子日旦上大学以后,郭老成了给她们家捎来好消息的贵宾。
“是不是日旦找上了一个媳妇。”阿伊多杰吉愣愣地看着邮递员,她额头上的黑痣动了一动。
“谁知道,不拆开信封的话。”邮递员从众多信件里取出一封信。
“我有点怕,寒假的时候我给他找的媳妇他不同意,看样子他已经有了中意的人,喇嘛仁波切,他为什么娶个啥事都不会干的国家干部呢,我是快要走的人,可这个家……呜呜……”看到阿伊多杰吉眼泪和鼻涕连在一起的样子,便猜到她内心的痛楚并不易消除。
“阿伊,你不要哭了,日旦是大学生,他不会作出违背家里意愿的事情。”
“谁知道?恐怕我只好在坟穴里看他了。”阿伊多杰吉仍然哭个不停。
“你们不必猜测了,一看信的内容就知道。”赛姆措给客人的碗里加满奶茶后说话了。
“是啊,你又得要去喊桑培老师了,唉——我懂藏文就好了。”邮递员很无奈地说。阿伊多杰吉和赛姆措俩不认识藏文,每次来信的时候他们只好请教桑培老师,这已经成了习惯。
赛姆措出门后,邮递员喝了一口奶茶,看了看满脸苦涩的阿伊说:“阿伊,你的儿子旦巴肯定在世上,但愿有一天我能带来他的消息。”
对于这样的话,阿伊多杰吉有时候爱听,有时候不爱听。她脸上露出泄气的表情,然后摇摇头,说实话,他的这句话她听了无数次。
赛姆措叫桑培老师到家的时候邮递员已经走了。阿伊多杰吉拿出信封,蹲在灶炉旁,回味着郭邮递员的话。
桑培老师看完信后喜不自禁地,连连说:“厉害,真厉害,日旦考上研究生了。”
身为农民的阿伊多杰吉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研究生,老实说赛姆措也没有听说过。
几天后,郭邮递员又出现在山沟口。村里的小孩们如同他的亲生骨肉,嘴巴里含着糖果,有的拉着他的右手,有的拉着他的左手,两个调皮的孩子,骑在他的马背上。郭邮递员钻进阿伊多杰吉家大门后,小孩们便各自回家。阿伊多杰吉和赛姆措像通常一样好好地招待他。“阿伊,我不是给你说过吗,你的儿子好像在印度,你看这信。”邮递员从褡裢里取出一封信,满脸露出笑容说。
“不,他大概不在了,我已经死了心。”阿伊多杰吉带着哭声,说:“这该是孙子的信吧?”
“儿子和孙子寄的信封不一样,你看,这上面写的是英文,是印度寄来的。”阿伊多杰吉皱着眉头,集中精力看信封周边的红色线条时,眼眶里没有眼泪,可额头上的皱纹间黑痣比平时大了许多。赛姆措的脸上显出少有的红光,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