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9年第05期
栏目:黄包车夫传奇·中篇
民国二十年即一九三一年,一场无情的大水之后,在这华洋荟萃的大都市里,可苦了靠卖力气吃饭的车夫、马夫和小贩子们。为了一家生计,他们早出晚归地忙碌,也难以摆脱困境。但是,他们中也有走运的,我父亲一位远房表弟李青山就是一个。那时,他二十二岁,为人忠厚老实,从乡下来城里托我父亲担保给他租辆黄包车拉拉。李青山是做惯了农活的人,凭一身好骨架子,拉洋车,一天挣上几角块把钱,每月除掉交车租、吃喝盘缠之外,还能给家里捎回一、二块大洋,对他说来,这是很美的差事了。每逢初一、十五他还给我父亲买瓶酒和几盒“哈德门”香烟。每当提起李青山,父亲总是念道他“好人呐”。按父亲的逻辑,好人会得到好报的,可他只说到“好人”就无下文了,一声长叹,摇摇头,陷入沉思之中。
在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江城武汉的河南路特一号门前,停着一辆擦得干干净净的黄包车,车轮子的雨板上吊着的一盏玻璃罩煤油灯,闪动着时明时暗的光亮,渐渐地熄灭了……特一号公馆漆黑的大门紧闭着,车夫一动不动地坐在车杆儿上,他就是李青山。他在干什么?等那个坐他车的女人。约摸九点钟,公馆漆黑的大门打开了。
“黄先生,请慢走,我不远送了。”公馆的女主人说。
“姚小姐,请留步。改日请您到寒舍一叙。”
黄先生走后,李青山慢步上前开口:“小姐。”
“嗬!”姚小姐会心地一笑,“有事吗?”
“没有。只是,您的车钱……”他很腼腆。
“车钱?不是给你了嘛!”
“是,小姐。您多给了。”
“多多少?”
“我只该收五百纹。”李青山边说边将一块银元递过去,“这么大的钱,我换不开。”
“你拿着吧。明天上午九点我去会个朋友,你准时来。”她话音一落,提脚进门,“哐啷”一声,那扇门关上了。
第二天,李青山早早起床,擦好车,草草吃了点东西,准时来到公馆门前等候。
姚小姐身着玉兰色西装,戴一顶巴拿马帽子,白手套,手腕吊一个乌黑牛皮小包,脚蹬白色高跟鞋。她落落大方,急匆匆从台阶上走下来:“车夫!”
李青山急忙掀起遮阳布,她在车内坐定,他问道:“小姐,您上哪儿?”
“熊廷弼大街,黄洛山公寓。”
“是,小姐。”李青山扶起车把,小跑速度平稳而有节奏地把她拉到目的地。李青山解开遮阳布,姚小姐从车里走下来时正好和他碰个满怀。“对不起,小姐。”李青山脸上绯红。
“没什么,是我赶急了。”她定睛瞄他一眼,抿嘴一笑,“你姓什么?”
“小的姓李,叫青山。”
“多大年纪?”
。
“小的二十三岁。”
“很好。”她走了两步又掉过头来,“过两小时到这里接我。”说完丢过一块银元。
“不不,您昨天……”
“记住,过两小时来接我。”
“是是,过两小时来。”
李青山拉车拐个弯停下,坐在车把上点支烟,深深吸一口后闭目养神,心里很不平静:“好富贵的小姐,多和气的小姐……”烟头烧到指头了,只觉指头火辣辣的才赶忙把它扔掉。他下意识扭头看看自己编了号的衣服:“青山哪青山,别做梦吧。”
过了一个时辰,李青山把车拖到黄洛山公寓前。姚小姐从黄先生家出来,李青山与黄先生眉目相聚,是自愧还是恐惧,他一时弄不清,把头低下了。
“黄先生留步。”姚小姐转身,微笑着看李青山拖车过来。“你真准时。”说着,她提步上车。
“李青山,你好像要说什么?”她在车里有心无心地问。
“回小姐话,小的没什么要说。请小姐坐稳,前面人多。”李青山从一阵“叮咚叮咚”悦耳的铃声中,好似看到小姐穿着的皮鞋的尖尖脚趾按铃键的优美姿式,与此同时,一阵清香从身后飘来……突的,他听到一声惊叫。“小姐,怎么啦,您受伤了吧?”他赶紧放下车把,回头一瞧,是左车轮陷在小坑里了。
“怎么啦?”她在车里问。
“没什么。您坐好。”李青山重新扶起车把,将车头右打四十五度,身往下躬,两脚用力蹬地,猛地一拉,车子跃出小坑。“没事吧?”
“没事。你呢?”车子平稳地朝前行驶。她夸他:“你的车拉得真好,遇到别人,今日我非从车上掀下来不可。”到了她家门口,她又给他一块银元。
“不不,这是万万不可的。”
“算我给你三天的车费行吧。”她正要进门,又转过身说,“你明天晚上七点来我这里。”
第二天他准时把她拉到座落在南京路上的维多利亚公园。红绿灯在葡萄架下、梧桐树上闪烁跳动。《小夜曲》、《渔光曲》伴随疯狂的爵士乐,把一群雍容华贵的男男女女搅得如痴如醉。
李青山坐在墙外的车把上冥想:假若有一天我也走进这座花园,与姚小姐跳一次舞那该……
夜总会也散场了,李青山起身将车拉到女主人跟前。姚小姐与一位四十左右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分手后,一脚踏上车。她打破沉寂:“李青山,今天还回家睡觉吗?”
“是的,小姐。”
“不回家行不?”
“那……”
“到我家里来睡。”
“不不,那不行。”
“我家有空房。怎么,怕我把你吃掉?”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家里等我回去。”
“你的家不是在乡下吗?”
李青山一时语塞,心想:她怎么晓得我是乡下人?他开口答道:“我指的是我表哥的家。”
她心中有数了,用脚轻轻点一下车铃:“你愿长期替我拉车吗?”
“愿意,我愿意。”
“我说的是,要雇你到我家里来。”
“那……这好吗?”
“怎么不好。我家只我一人,怪闷的。”
“我怕不——太——方便。”
“只要你心正,有什么不方便。”
“不,我要和表哥商量一下。”
“好吧。今晚不留你,明天上午十点到我家来。”她以主人的口吻,说,“来时不要拖车子。”
“那车子……”
“我给你钱买部新的。”
第二天,李青山准时到河南路特一号门口,等了半个时辰门才开,只见姚小姐穿一件长长的睡衣,裸足拖双素花缎子皮底拖鞋,不施粉黛,胜似淑女,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微睁着,樱桃唇启处,一排糯米牙展示在他的眼前。
“青山,还站着干什么?”她身上散出一阵袭人的清香。
“不开门,我进不去。”
“按按这玩艺儿。”她纤纤的指头往门上的按钮上一点,“记住了?”
“记住了,小姐。”他含羞点头。
李青山低头擦着门框走进去后,门,马上关了。
他尾随她来到小客厅。她示意他坐下,自己走到内室,脱下睡衣,露出贴身内衣,上身着件丝质长衫,透过长衫看得见两个莲蓬,下身着一件肉色长裤,姗姗步入客厅。
“青山,下午将新车买回来。”她吩咐道。
“是,小姐。”李青山低着头,不敢正视。
她看他一眼,说:“今天你是客人,不是车夫。”她用白嫩的手轻轻地托起他的头,“别这么羞答答的。今天,我要亲手为你做几样菜,为你接风。”
“小姐……”他不知说什么好,涨红着脸,“我帮您做些么事?”
“行,帮我摘豆芽菜吧。”说着,她先给他做示范:先把豆芽理顺,去掉豆瓣和根,尔后用根细铜丝将莱梗捅穿,一点点儿地塞进燕窝末儿。做完示范,她说,“只要二三十根。手脚放快些,我等着下锅。”
她走进厨房打开电炉,将调理好的菜肴烹调起来;炒好海米菠菜,又在小铜锅里投进两杯水,开了,将弄好的豆芽菜放入滚水里,片刻起锅,倒进瓷花汤碗——银丝燕窝汤做好了。
小圆桌上放了八莱一汤,玲珑剔透,既是一桌美味佳肴,又好似摆出的精美艺术品。李青山大开眼界:我的天,这八菜一汤不够我一人吃的!
“喝点酒吧。”
“不会,小姐。”
“三色酒,甜的。”不等他开口,她给他倒了一小杯,“来,碰杯!”
李青山看她一眼,举杯,无奈地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
“不不……”
又是一杯。
三杯两杯,李青山招架不住,昏昏然的,不听使唤的两只眼直往她身上瞄。她,不看他或者说她已经看清楚他了。
“吃菜,吃。这叫见面礼,往后,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她说。
“小姐,我、我李青山,愿为您效劳……一辈子为您……效劳……”
他很老实,目前身体很虚,经过调养、引导,会好起来的——她想。
“小姐,您、您真是个好人……我今生今世……忘、忘不了您今天……今天的款待……”话未说完,李青山打个喷嚏,险些将牙签喷到她脸上,连忙拿手巾擦,当擦到她手背时,全身像通电般抽搐了一下,醉态顿时全消。
她把手伸过去让他擦弄,嘴里轻言细语:“你呀,今后上席不要贪杯也不要性急,一贪一急就会打喷嚏。今日在家,没旁人,若上了大场面,这是丢面子的事。”
“是,小姐。”他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扑鼻的芳香。如痴如醉、亦幻亦梦的他,明白一点,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这女人住在河南路特一号。她姓氏名谁?他随口问一句。
“我姓姚,叫芳丽。”
他大吃一惊:“她就是有名的芳丽小姐?”
他上下重新打量她,街上照相馆橱窗的大幅照片与眼前的人,两相对照,人更美。道听途说,芳丽小姐是富有的宦门之后,因爹妈早逝,独自撑着门户,性情孤傲。“今日今时,真可谓前世的一段不了情缘。”想到此,他又抬眼看她,她正抬眼看他,四目相视,俩人心惊肉跳一回。
这对奇怪的主仆,好似等待着什么,姚芳丽心里明白。李青山纳闷:她这么年轻、漂亮,房子这么大,又有钱,成天在家无事做还雇佣人,是个拉车的男人。人说“富在深山有远亲”,她除了那位黄先生偶尔光顾,可说孤苦伶仃,她——怪可怜的。
李青山成了姚芳丽私人车夫,每月工钱固定,吃喝不愁,不出车时他成了看门人。活路闲散,心不纷乱,李青山起了明显变化:黑黄的脸逐渐白里透红,消瘦的身子逐渐壮实;主人有时开点小费,他攒着做了几件好衣服,买了双细毛呢面料的鞋子,把旧毡帽换成了盛锡福的礼帽。未进公馆时,要么一天拉几次,要么几天不拉,如今每天拉屎准时、顺当,这些变化换来了他对主人的一片忠心:我做牛做马不忘小姐的恩情。
姚芳丽把他的床安排在一墙之隔的耳房。李青山心中有数,全力地护着她和这个家。她深表满意。
姚芳丽偶尔到某处赴约,会会朋友逢场作戏跳跳舞,一个月内这种事次数不多。她最要好的朋友就是住在熊廷弼大街的黄洛山,据说,他的父亲是她父亲的家庭郎中,两家的老人过世,但交情仍在,她有小痛小病,或上黄家诊治,或请他上门医治。说也巧,黄洛山年过二十六未组织家庭,据姚小姐讲,黄先生的太太与他结婚不到两年就死了,过着鳏夫生活,这也许是他们保持接触的另一个原因吧!他们各自守着门户,过着隐居生活,似乎有某种契约,这只有他知、她知。
据李青山观察,他们的交往是清白的,每月初一定期见次面,但从不在对方家过夜。据姚芳丽讲,这是他们父辈立的“规矩”。李青山对这些内情从不对外讲,甚至对他表哥也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