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说,当你心怀恐惧,变得胆怯时,就等于选择了毁灭与败北的道路。我开始参照他说过的另一句话,要活得无怨无悔,即使让你从头来过也毫不在意。从那时候起,我只能在厕所里放声大笑,真正地、毫无掩饰地。
“他一句话没说?”玉笙问我。
“没。后来他说,让我给他次机会来爱我。”
“那你答应了吗?”
“没有。我梦寐以求的是爱情,而不是所谓的感激。”
“温里,我有点开始崇拜你了。”
“玉笙,你为什么到七中?其实,你可以一直在重高待下去的,没必要这样自毁前程。”
“你所谓的重点中学,其实已经是我的终点中学了。”她的眼睛如同摄像机的镜头,湿漉漉的睫毛像个老旧的扫把。
“你知道快要死的感觉吗?是种身不由己,幕后大脑操控。和我第一次想死的感觉不同,之前那感觉是饿。直到我把测探的木棍丢下,我就放弃了在学校边上那马葫芦里死去的念头。因为深,所以可怕得要死。”
出浴之后,玉笙拉着我听午夜电台。广播里播放着老情歌。窗外的雪,寂寥得像是巨人的哈气。
玉笙说:“温里,我喜欢你的画。我在市中心的画展上,见过你参加比赛获特等奖的作品,就是那张《挣扎的钉子》。记得吗?被馆长挂在了正中央。”
“那张还是一年前,每个人都要求交的画。我和林肴前一天还在KTV,昼夜狂吼陈小春的情歌。结果我们回去还剩一天时间。我们没时间了,就直接在一个木板上,排各种各样的钉子。那时候,我们粗暴地站在那板子上有力度地踩,那些钉子就像是暴风雨洗礼过的混乱的丛林。我们罩上画布在上面肆意涂抹。”
“不说了,我们睡觉吧。”
“嗯。”我过去甩开被子。玉笙的被子是蓝色的,像是浩瀚的星空。想睡的时候,心和身体开始内讧。
林肴
九月,回七中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自己马上就十六岁了。
十五岁那时候陪着林肴闯夜场的冲动没了。那时候,我们仗着个头高,就算是上街也不会有人问我们是否成年。我们去查场不太频繁的正规夜场。她穿着包臀单肩的短裙,我穿着口袋是民居风刺绣的牛仔服。之后我会笑着对林肴说:“我穿的像不像个钞票?”
林肴会抱怨:“温里,你是个小碎花,我是个大豹纹。”我们那时候怀揣着对成人世界的向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亲情失望透了,所以明白朋友的来之不易。然后每次在一起喝酒时,就仿似对方是死而复生或者凯旋而归。
但是那次,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噩梦。林肴用啤酒瓶子砸那几个人头的时候,我好像看见了我的未来,终究是一场起伏跌宕的交响。她蹲在局子里一个晚上,我迫不得已给她爸爸打电话,希望他能救她一命。她爸爸二话没说气冲冲地就来了。
当他站在她面前的时候,林肴对我说:“温里,你是叫他来看我好戏的吗?老子他妈的为了你进的局子!温里,你不会不懂我怎么想的,我要的是坐牢,不是保释!以后我不要你这个姑奶奶一样的朋友了!太他妈的难伺候!”
我那时候不明白,林肴为什么对我大发雷霆,觉得我背叛她?她消失的那几天,我觉得,我践踏的是她对抗她爸爸的自尊心。她不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或者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而是她——终于成为了她爸爸守株待兔的猎物!她爸爸终于有机会、有借口教训她。我半个月没见到她。她一回来,就站在我面前,撸起袖管。我看着那几道血淋淋的疤,我就觉得我的心,瞬间为了这充满现实的一幕破碎。
“温里,你满意了吗?这就是我的下场!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还不都是一样?从我心里长出来,再回去掏我的心?你他妈的看清楚了,以后这些,都是你要加倍还回来的!”
我那时候就明白了,有些东西,无论多好,都不会是你的。你不知道怎么,走着走着就有了无心之过。它可能只是你路过踩碎的水果。对我来说,我踩碎的,是林肴曾经对我无比信任的真心。
我明白,我在厕所里再也不会听见,她对我喊,她的偶像是“苏菲卫生巾”。或者,在期末考之前对我说,她喜欢潘玉良。她曾说,她想要做一个伟大的事业,就是模仿莫奈的雪景。她会在我调颜料的时候,骂我是个“好色之徒”。她是个喜欢穿着摇滚风衣服,招摇过市的女孩,却在和我一起手绘帆布鞋的时候,画一只嘟嘴的小乌鸦。她宁可相信小三水性杨花,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疯狂迷恋的男友朝暮勾勾搭搭。她可以对一切既往不咎,什么也不想地为了她相信的人拼死拼活。只是现在,值得她这样做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温里,一起走啊!”玉笙从后面叫我。她穿着军绿色的棉衣,和她那老画板的颜色融为一体。我看看我脏兮兮的一身,我表姐给我订的牛角扣格子棉衣,里面是棕色粗棒针加厚毛衣。
“啧啧,这谁啊,这不是圣人温里和新来的玉笙吗?”我转身看见林肴挡了我们的道。她穿着去年的那件毛呢夹棉棉服。那时候,她穿着这衣服,硬是要和我比拼谁更怕冷。后来我输了,却在她衣服里搜出了两个暖宝宝。
“让一下。”我凑上前去。我总在不停地克制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