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林》2013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谨以此文缅怀我错失的青春。
——题记
温里
玉笙打电话的时候,我在相馆二楼给相片做档案。楼下,彩色打印机在工作。声音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像要逃离整日辛苦的挣扎。那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拽了件衣服,打算往顾玉笙家赶。穿好衣服,扫了眼镜子,发觉我长得越来越像她了。我矛盾并且憎恶着。玉笙要是在我身边,一定会抓起我的手,对我说,我还在你身边。我想我不但拥有陆青的这副皮囊,而且大概也和她一样百毒不侵。陆青的名字,连着我的记忆,全部都在我站在讲台上,要求同学们用刀片割掉通讯簿上母亲电话那栏的时候,被我亲手屏蔽了。那时候,林肴会坚定地站在我身边大声地喊,你们也别忘了,把我爸的电话号码割掉。
我和陆青的母女关系,终结在我十四岁那年。她回我家骗我,把我带走,之后进行打电话勒索我爸的这个荒唐举动。我还记得那天,她高傲而冰冷的脸贴近我,头发像肩上的宠物,人像一只会缠人的蟒蛇。她用手捏着我下巴,那样微不足道的力,对于被束缚的我却格外有力。她像是在挑选丝绸那样摸我的脸。我吐一口唾沫对她说:“陆青!你觉得我是你最伟大的作品吗?”她对我说:“你不仅长得像我了,性格也像。”她笑得像个狐狸,也许她本来就是只狐狸。我的手像是长在绳子上的,禁锢的力量渗入皮肤。死亡的渴望已经被绝望打得苟延残喘。她狠命地扇了我一巴掌,告诉我逞强是迄今为止最愚蠢的行动。她对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利用我拿钱,然后就会远走高飞,不再干扰我的生活。还好,如今她已经淡出我的生活了。这算是她唯一信守诺言的实例。
我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我以为的危险已经结束,但是它的后遗症却活在我记忆的细胞里,时不时地鼓胀一下。我又折回楼上,脱下我的红色衬衫,换上我的灰色衬衫。我直接把红色衬衫撇到我家那台顶揭式洗衣机里,飞快地按下开关。听见我爸的咆哮声:“温里!这已经是我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诉你了,衣服不要一件一件洗。”他在楼下的计算机旁边,不停剪着那叶子稀疏而顽强的盆栽。这些盆栽是维持我与父亲同呼吸共患难,保持空气新鲜清洁的帮手。
“我今天去玉笙家,晚上不回来了。”我从那台绑架了我童年的钢琴上,抽下灰色外套,镜子里又瞧了一下我这名副其实的“灰头土脸”。
“别忘了,帮我拿表姐给我订的牛角扣格子棉衣。”我姐算是一个美人,总是想要连带着我一起打扮,而我就是顽固不化地披着过肩长发,之后被美容美发学校毕业的她批判得什么也不是,就差一项上街游行了。我头发厚得可怕,它们像我的生命那样坚强,让我觉得我好像顶着伪装的皮毛。林肴说,看你像个猴似的。我对她的理发技巧有心理阴影,可怕的是她的老板给她宣传,是什么去过韩国进行美发深造的。这绝对是美丽的谎言。她的美发技术那就是所谓的不敢恭维。说给我剪个齐刘海,却给我剪了个心型。我的头发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造型试验田。她还经常给我扎复杂的辫子,以至于她自己都解不开。她只说过一句让我敬仰的话:对于年轻来说,美就是强大。
去玉笙家的路,我一直都记得。出来相馆就是站牌。那个孤独的站牌被我钟情,这感觉就好像这站牌是我家的。我会左脚踩右脚地打发时间。我会激动地和车上的人打招呼,即便他们对我来说是陌生人。我会坐在靠近窗户的位置,看着那些人影,像是一群六神无主的魂魄。这地方的八月冰冷得要人命,即便长辈们讨论八月是个多么好的月份。他们终于有借口待在家里。对啊,这城市总是像一个暴怒的灵魂,倒是雪填充着季节颠倒的秘密,让人们的言论因此望而生畏。
玉笙家在火车站附近。她说,本来她家在市中心有一套房产的,后来因为一件事,她就搬家了,他们想要留在这座城市,却还想躲得远远的。我还记得,我第一天见到玉笙的时候,她躲在窗帘后面哭,像只受伤的金鱼,有些缺氧和无助。她那时候还是那么漂亮,之所以我用漂亮这个词形容她,是因为这个词伴随了我认识她的时日。她的漂亮与生俱来,不是她头发掩住的那道疤可以改变的。就算狼狈的样子,却也是楚楚动人。而她当初的眼神很轻蔑,像当初我爸和我妈吵完架,我妈看我的眼神。我以为是渴望我的安慰,我便尾随其后却被她一个巴掌挥过来。多年以后她和我爸离婚的时候,我才明白,那眼神是一种嫌弃。
玉笙在她家楼下的长椅边上等着我,鼻尖冻得通红。她拉着我上楼。她住的楼,墙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皮肤,褶皱空虚。楼道里堆砌的大葱如浸水的木头。地上的口香糖像是散落的出土金币。
她问我:“画板带了吗?”
我说:“嗯。”
玉笙说:“今年八月居然下大雪,就想你来我家的落地窗前画雪。”之后,她用只言片语敷衍她妈妈的热情。
我脱下衣服,她帮我拿来一个高脚椅。那是她们家餐厅吧台的产物。玉笙在家的时候喜欢把头发挽上去,露出右脸上的那道刀疤。不知道那刀疤出自谁手。总之那刀疤好像是一种雕刻,完美得不逊色于玉笙的脸。
“很恐怖是吗?”她坐在高脚椅上问我,这屋子大半墙都是玉笙画上去的。若是再给她一桶红色染料,这里就可以被她变成婚礼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