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7年第05期
栏目:中篇小说
道士鸿安越想越不明白,书侯先生怎么会亲自送一个日本人出门,而且,还竟然一直送到了山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自从移居茅仙道观,过起半隐居生活,在待人接物上,书侯先生一直恪守着一个规矩:熟不出门,生不下山。即亲朋故旧、达官贵人来访,一般只送出书房,顶多再陪着在院子里走几步;而书法中人慕名前来,不管是造诣颇深的行家,还是尚未觅得门径的青年,只要是第一次登门,书侯先生向例都要送到道观门外,但也只是送出大门而已,他是从不下山的。1934年书侯先生因拒绝给蒋介石书写神道碑文而与专门前来说情的老友于佑任先生绝了交,他气冲冲地从安庆回来,用一辆驴车拉着简单的行装和几箱子书帖就住进了茅仙道观。从那时起,他还从未下过山。现在,这个规矩却被一个日本人打破了,道士鸿安深感不解,并且产生了一种将要出事的不祥的预感。
这位日本人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提着一只小皮箱,样子很斯文。他是下午两点多钟走进道观里来的,当时,鸿安和他打了个照面,并未在意,就往后山上种树去了。回来的时候,听到书侯先生一会儿用中文,一会儿用叽哩咕噜的东洋话在说话,才知道来人是个日本鬼子,不免有些紧张,也很好奇。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鸿安一直在院子里徘徊,等着书候先生喊他进去。以往每有重要的客人来,书侯先生都要喊他过去作一番介绍。而这一次,书侯先生竟没有喊他,自始至终,书房的门也一直关着。
后来,天就渐渐晚了,也阴了下来,山林里扯起一层雾一样的夜岚,细细幽幽掩在道观上空。鸿安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做好晚饭,就点上一盏灯台,准备给书侯先生送去。这时,日本人和书侯先生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走到大殿边上时,日本人回身给书侯先生鞠了一躬,说了一句很怪气的东洋话。鸿安判断,他是请书侯先生留步。但书侯先生却充耳不闻,仍然挺着胸脯,直往前走。鸿安还注意到,书侯先生脸色阴沉着,眼神竟有些痴木,似乎他的神思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给羁縻住了。书侯先生失神的样子让鸿安有些愣神。这工夫,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厨房门前默默地走了过去。
鸿安回身将灯放下,来到院子里时,两个人的身影已在门楼里消失了。他赶紧追出去,看到书侯先生已将日本人送到了大门口的白果树下。两个人的步子都放得很缓慢,迟迟延延地,似乎都在等待着对方说出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好给一个下午的漫长谈话做个了结。然而两人竟都没有开口。于是便又一前一后,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山下走去。鸿安见状,赶紧叫了一声“先生”,书侯先生也充耳未闻。鸿安心事重重地目送着书侯先生的背影远去,待夜岚细烟一样迷塞了视线,才转身走回道观。
鸿安先给门楼供桌上的香炉烧上香,又到大殿里给三清像烧上香,点上红烛,这才重又来到道观门口,等候书侯先生回来。听到脚步声了,又害怕书侯先生难堪,鸿安便缩回院子里,站在厨房门口等候。等了好一会儿,却突然听到了书侯先生的引声长啸:“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嗬——”一连三声,在暮晚的山水之间激起一连串的呼应和回荡。鸿安判断出,他是站在道观门口,面向淮河而长声啸叫的。
鸿安六神无主了,他知道书侯先生只在精神极度苦闷时才引声长啸。而他老人家一旦精神苦闷,是非要发脾气骂娘不可的,而且非常任性,不听劝说。鸿安犹豫了一阵,等书侯先生又啸几嗓子,安静了下来,才走出门去。
出了道观大门,是一棵古老的白果树。往前走几步,向左转弯是下山的路,向右转弯是一个紧傍淮河的悬崖,夏日傍晚,坐在悬崖上乘凉,可以听到山下淮河细幽幽的梦幻一样的流水声。书侯先生背着手,正站在悬崖顶上两棵孤独的柳树中间,望着淮河北岸空旷的大地出神。这两棵柳树是书侯先生搬进道观里来的时候亲手栽种的。悬崖上都是石头,而柳树又是喜欢潮湿的树种,从来没有人把它往山顶上栽的,可书侯先生一意孤行,偏要栽种,鸿安只好陪着他从山下挑土上来。树栽下,书侯先生就撂下不管了,鸿安少不得又要天天浇水。天遂人愿,这两棵柳树倒是活了下来,不过长得都很瘦弱,只在树顶分出几支细弱的枝条。书侯先生喻之为龙爪,并经常铁铸一样站在两棵树中间,长时间眺望盘曲如带的淮河和苍莽浩荡的大地。这样,久而久之,鸿安就把这两棵孤独而怪异的树和书侯先生的形像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柳树已喷出疏朗而晶绿的苞芽,在暮霭中仿佛两盏绿莹莹的灯笼,挂在书侯先生的肩头。
“先生,该回去吃晚饭了。”鸿安站在白果树下,小声说。
书侯先生没有言语,猛地回过身,脸色暮色一样阴冷。
“那个日本人是干啥来的?”鸿安又怔忡地问。
“乌龟王八蛋!他娘的全是乌龟王八蛋!”书侯先生咒骂一句,就气呼呼地走进道观里去了,高大的身影里冲动着一股不可遏制的斗志。
鸿安叹了一口气,也跟了进来,并随手关上了道观的大门。
“乌龟王八蛋,全是乌龟王八蛋!”走到院子中央,书侯先生又高声嚷道,“掌灯,给我掌灯!”然后就径直奔大殿后边去了。那里有他的两间净室,一间卧室,一间书房。鸿安掌灯走进书房时,书侯先生正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桌对面的墙壁出神。这面墙只挂了两幅字,显得很空荡。这两幅字,一幅是横匾“同心革命”,其中“革命”二字是书侯先生的手笔,苍劲有力,而“同心”二字则是孙中山先生手书,字体不大规范,体势倒也奔放。另一幅是于佑任先生的条幅,联文是:野老生涯非革命,鹰隼情怀自有诗。墙里角还挂着一柄样式小巧的倭刀,四年来一直挂在那里,下午却被摘下来,放在了书桌的右上角。
“该吃晚饭了。”鸿安把灯放在书桌上,试探着说。
“把那两幅字摘下来!”书侯先生说,眼睛仍然痴痴地盯着墙壁。
“字挂得好好的摘它干什么?”
“……”书侯先生嗫嚅一下,没发出声来,那痴茫而又执着的样子,似乎是在透过厚厚的墙读一幅不可思议的书法极品。鸿安不再言语,悄悄地端过一只凳子踩上去,小心翼翼地把两幅字摘下来,放到书架上。收拾好了,鸿安转过身来,看到书侯先生的目光已移向那把倭刀,眼窝里似乎还飘动着复杂的火焰。鸿安迟愣一下,又把沉甸甸的倭刀拿起来,放到了墙角。然后才问:“我把晚饭给你端来?”
“不吃了!”
“好好,不吃就不吃,都多大岁数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鸿安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鸿安来到厨房里,一个人吃起了晚饭。一边吃,一边猜想着那个日本人此行的目的,心情倒越发沉重了。吃过晚饭,涮过锅碗,天已黑透,天宇和大地都静寂下来,山风吹着林子发出幽幽的唿哨声,在道观四周回荡,仿佛一声无始无终的哀鸣。这声音鸿安听得多了,已无什么感觉,但今天听起来,心底竟滤出一层凄清的回味。他想了一下,便又朝书侯先生的书房走去。
走到大殿边上,鸿安听到呜咽的风声中还夹杂着人的哭泣。他的心猛一紧缩,加快了脚步。哐当一声将书房门推开,果然见书侯先生伏在书桌上呜呜地念叨着:“书癞……书癞……”
鸿安的心发颤了,和书侯先生相交多年,还从未见他哭过,而“书癞书癞”的呼唤更让他不知所措。鸿安知道书癞是一位前清时的人物,好像还是书侯先生的老师。可书侯先生从来都不提他,遇到书法中人询问,他也回答得很含糊。可一到高声呼唤书癞的名字,就说明书侯先生的心情已非常矛盾而糟糕了,而且是非有一阵子疯癫不可的。五年前,书候先生刚搬上山来,当时的长淮警备司令部就强行封闭了他一手创办的小店小学。那一阵子书侯先生就经常呼唤书癞的名字,整个人都陷进了疯疯癫癫,忽忽如狂的境地,半个月后才清醒过来。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鸿安在门口迟延了一会,小声问。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起了书癞上人。”书侯先生说着,止住哽咽,直起身,又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过脸,望着鸿安问:“鸿安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心肠软了?”
“人老了,心肠软了,也是常事么,先生你就不用伤心了。”
“好,好,来,鸿安,去替我研一碗墨,一大碗墨,我要写字。”书侯先生说着,抓起桌上的两支松墨和一只硕大沉重的砚台,递了过来。
“好的,我这就去研。”
鸿安研好一碗墨,端进书房时,书侯先生已端坐椅子上,闭目养神,双手翻放在膝盖上,像一尊人定的佛。鸿安轻轻地走到书案前,将墨碗放下,就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从外边掩好了门。
鸿安在院子里查看了一圈,又在三清像前各烧了一炷夜香,就关上大殿门,回到自己的卧室。此时鸿安心情很乱,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百无聊赖,就搬出《南华经》来,就着烛火念了一段,仍然心不在焉,便索性脱衣上床了。辗转反侧一阵,一直未听到后边有什么动静,也就渐渐进入了梦乡。夜里,鸿安睡得很不踏实,醒来了好几次。他有意侧耳倾听,都没听到什么动静,便确信书侯先生是写过字,上床睡了,这才睡得比较香甜。
可是天亮之前,鸿安却被一声清脆的碎响惊醒。一醒过来,他就判断出声音是从书侯先生的书房传出的。鸿安一骨碌爬起来,连灯也没顾上点,披上袄子,拔开门就朝外跑。转过大殿山墙,只见书房里果然还亮着灯,昏黄而刺眼。鸿安跑过去,推开门看时,书侯先生已斜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大张的嘴巴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一碗墨已经写尽,墨碗扔在地上,碎成了片片。惊醒鸿安的正是碎碗的响声。鸿安惶惑地四下一扫,就把目光定格在了墙上。白天还挂着两幅字的那面墙壁,出现了一个约四尺宽,一丈长的黑色方阵,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核桃大小的楷书。方阵最右边,竖排着几个拳头大的字,鸿安轻轻地念出来,是:革命军邹容。这就是书侯先生一夜之间所写就的。
鸿安愣了好一会儿神,才将目光从墙上移开。他心里清楚,这无疑是书侯先生书法中的神品,将价值连城。鸿安一低头,又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件奇异的东西,书案中央竟竖立着一支硕大的铜笔!鸿安知道,早在前清的时候,书侯先生就有“铜笔书王”的美誉,传说他能用一支粗重的铜管软毫写蝇头小楷。可鸿安从未见书侯先生用铜笔写过字,也未见过什么铜笔,没想到铜笔的故事竟然是真的。
鸿安绷紧了心弦,又往书桌前凑了凑。只见这支铜笔有人的手指粗细,比通常的大管狼毫还要长一些,铜管中央还锈刻着两个弯弯曲曲的很古怪的字。看着看着,鸿安想到了书侯先生挺直的脊梁,他甚至感觉到铜管沉甸甸的光泽里有一种逼人的力量,和书侯先生如雷的鼾声混和在一起,把整个房间都充满了,在宁静的夜里显得分外雄壮。鸿安注意到,笔头已经秃了,样子也粗野而雄霸。鸿安不明白,这笔是书侯先生一夜之间写秃的,还是原本就是这样,反正他无法相信墙上的楷书方阵是用这支又重又秃的铜笔写成的。鸿安缩了回来,铜笔上像是附着了一种神圣而巨大的力量,拒斥凡人靠近。
鸿安惶惑地抬起头,再朝墙上的字看去时,发现每一个字都铁一样坚硬而厚重,闪烁着宁静的大美之光。这瞬间,鸿安忽然心生感动,觉得有幸和书侯先生生活在一起,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鸿安眼睛湿润了,他轻手轻脚地去到里屋将被子抱出来,盖在书侯先生身上,又将灯台拨暗一些,才走出屋去,从外边轻轻地带上了门。
绕到大殿前边,书房的灯光看不到了。阴冷的风吹在身上,寒意直往骨头里渗,鸿安却并不觉得寒冷。他抬头望了望,只见天空阴沉而黑暗,像一块巨大的磐石,低低地压在屋顶之上。
回到床上之后,鸿安再也睡不着了,他的胸膛里开始有一团红红的火焰,哔哔剥剥地燃烧起来。铜笔、书癞、书侯先生学书时的故事,一件一件地在脑子里旋舞着,再也挥斥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