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6年第12期
栏目:中短篇选萃
论辈分,我得叫贤儿一声哥。
我佩服贤儿,他行。
贤儿长得俊。四方脸儿红红的,高鼻梁儿端正正的,糯米牙白白的,小分头儿黑油油的,豆角眼儿长长的,一笑就眯缝了呢,好看。姑娘们都喜欢看他笑。特别是县上吕剧团有位年轻漂亮的女演员,头一次见了贤儿面,就一直盯着贤儿看。
我不如贤儿。我不行。
我长得尽管也不丑,五官也挺端正的,尽管鼻儿是鼻儿,眼儿是眼儿,但有一个很要命的缺陷就是个儿太矮,身把骨儿忒轻!姑娘不喜欢我,她们只扫我一眼,就把头扭向一旁,硬是把脖子扭成了个麻花。
贤儿嘴甜。见了大妈叫大妈,见了婶子喊婶子。都说贤儿有礼道,他爹妈管教好。而不像我,嘴拙得像个棉裤腰,见了凡人不说话。都说我“愚”。一开始,村里人喊我“等人问”,后来就直呼我“假书呆子”。村上有个老教书先生,书念得多了就愚了。他天天背着个破草葛篓上山拾草,一边向山上走,嘴里一边嘟嘟噜噜地背古书。生怕人家向他说话,打断了他背古书,便用两团棉花球,堵了两个耳朵眼。大家都叫他“书呆子”。不少人说我像他,也是个书迷,走路时,也爱低着个头,靠路边走,贴着墙根行,老是寻思什么,好像在背书,便得了个“假书呆子”的绰号。其实,我不是个假书呆子,而是个地地道道的书迷。我习惯于靠路边走,贴着墙根行,不是在背书,而是在编书——构思小说。我在偷偷地搞文学创作哩。贤儿知道。
贤儿聪明。他干啥像啥。天底下好像没有他不会的营生。唱歌就唱歌,画画就画画,写字就写字。特别是学那电影上的画外音,真像,像神了。县上广播站那个广播员比贤儿差远啦!
贤儿十三岁,就演戏。演歌剧《三世仇》,当穷苦老汉王老五。有一场戏,是王老五被活剥皮逼进了大狱。蹲狱,自然要戴手铐、脚镣子了。用什么玩意儿当道具呢?他那细长的眼儿一眯缝,就有了道儿。
那天中午,太阳忒毒,大家懒得出门儿。贤儿却喊我与他一同去了东山一块菜园地,来到一口水井旁。那水井因为好多天没下雨,早已枯了,井沿上的草也都焦了,架在井上的水车已是锈迹斑斑。贤儿让我在井边上等着,他却脱了鞋袜儿,下了井。不一会儿,他在井底下喊:“挣!”我问:“挣什么?”他喊:“笨蛋!挣啥还不知道?”我说:“不知道。”他怒声道:“水车链子!挣那水车链子!”我这才明白了,贤儿是想用这水车铁链子当演戏的道具呢!我就急忙攥紧了水车链子,拼命地向上挣。贤儿在井底下喊一声“挣”,我就加紧挣一下。“哗啦”一声,水车链子断了,我被跌了个腚瓜儿。我手扯着水车链子,坐在井口旁,再也爬不起来了。这时,贤儿从井里一下子蹿了上来,一群蚊子“嗡”得一声在他头顶上“炸”开了。贤儿把水车链子挽了三道,搭在肩膀上,向我说了一声“走!”便像位挂了勋章的英雄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地向村里走去。
演《三世仇》,演到王老五蹲狱那一场戏时,贤儿就把那长长的、沉沉的铁链子一头套在脖子上,一头儿拴在脚脖子上,在乡间的泥土戏台上艰难地走。一走,那铁链子就哗啦哗啦叮当叮当地响,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有一句唱词儿,他唱得绝。其实,是一句很平常的唱词儿:“王老五——我好命儿苦。”
就是这么几句唱词儿,竟然能唱得全村老少爷儿们流了泪儿。婶子大妈那泪儿鼻涕一块向外流,用手抓了一把,甩了,又抓一把……
演了有二三年戏,贤儿就成了戏迷,他对我说:“兄弟,我感觉着戏这玩意儿作用大着哩!它还真能感染人鼓舞人呢!”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可不呗!”
贤儿说:“我要继续演下去,用演戏来教育大伙儿,使大伙儿都心善,都有个好思想!”
我兴奋地喊道:“贤儿哥,你有了目标,有了追求啦!你会活得很充实,很有意义的!”
贤儿忽然忧郁地说:“光演王老五咋行?还得演新戏!最好能把咱村儿的好人好事儿编出戏来,那才棒哩!可是……”
我毫不犹豫地说:“那我来编!”
贤儿那细长的眼睛倏然闪了一下亮光,有力拍着我的肩儿,鼓励我说:“对!你当大作家,我当大演员!”贤儿说罢,又套上那铁链子,又唱了一句“王老五——我好命苦”。
那铁链原是生了锈的,很黑。现在被贤儿磨得很光滑了,还发亮光。每当贤儿在家里练习表演完了,他便把铁链子从身上解下来,很仔细地放在地上的一盘石磨后边。那石磨虽然多年不用了,但还一直放置在贤儿睡觉的房间地上。
我对贤儿说:“快把这磨掀了吧。”
贤儿说:“俺爹说,以后也许还用得着。等单干了,把地分了,不是还得用石磨?”
我笑了,说:“二大爷硬是做单干的梦!”
贤儿说:“俺爹老是认为,再不单干,庄稼人就没有指望了。”
我说:“真的单干了,俺二大爷就会拼上命去干!家里的粮食就没有地方放了。”
贤儿说:“到那时我爹非把我累死不可!”
我说:“你就那么怕俺二大爷?”
贤儿说:“你不知道,我爹对我有恩哩!我娘生我时难产,接生婆从天傍黑儿接生到下半夜,也没有把我‘接’出来。我爹急了,跪在地下就给观音菩萨磕头,一直磕到天大亮,直磕得满头是血,才把我‘磕’了出来!我娘生下我后就一下子昏过去了,又是我爹磕头把娘‘磕’活过来!我娘对我说,要不是你爹,咱娘俩儿就没有命啦……我很感激我爹,我一想起我娘对我说起爹这些事儿就流泪。我娘经常对我说,你要听你爹的,不听你爹的话,你就对不住他,不听你爹的话,你就伤天害理哩,天打五雷轰哩!有一次,我与爹犟了一句嘴,我娘就发了火儿,把一双筷子就摔在了我的脸上。从此后,我再也不敢与爹犟嘴了,与他说话都小心翼翼的。慢慢地,我就变得怕他了……”
“啊!”我受了感动,不由得对二大爷肃然起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