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寿宴结束后,古又今夫妇热切邀请成冠雄到家中喝茶。这处名为“吴庄雅苑”的高档住宅小区毗邻南山路,与西湖十大名胜风景之一的柳浪闻莺近在咫尺。古家位于20楼,居高临下,坐在阳台上便可饱览湖光山色。
古太太沏上一壶明前龙井茶,随即掩上阳台通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悄然退身,她知道交易双方的谈判即将进入真正的高潮。
成冠雄抿了口香茶,目光投向渐渐隐匿于夜色之中的湖面,不由自主赞叹道:“真是好房子,好风景啊。古老师你还非回上海做什么?上海哪里有这么好的房子给你住啊?”
古又今笑着点点头:“房子是不错,可我这人的脾气就是在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就算杭州给我一座宫殿也不稀罕,我照样要回上海去。”
“哈哈,看来古老师还真有意与上海共存亡啊。可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当初你为了跟秦某人争那个‘浦江学者’头衔败北,从此结下恩怨,后来又禁不起杭州这边一套房子加30万科研经费的诱惑,铁了心要从F大学跳槽,我拦都拦不住你。”成冠雄旧事重提,一来提醒古又今别忘了他自己曾经的短视行为,二来也暗示一番如今想重回F大学的难度。
古又今面孔微微发烫,幸好有夜色掩护,不至于让成冠雄察觉。他端起紫砂茶壶替对方杯中续茶水,一边以放低身段的口气道:“成兄,你我兄弟交情,这事要没难度,我岂能轻易劳你大驾,还不是为了请老兄给指条明道吗?”
成冠雄手掌挡住茶杯口,做了个谢谢手势。“不敢当啊古老师,你可还年长我几岁哪。另外你不会不知道吧,你那位同门师兄秦洋现在已当上F大学常务副校长了,还分管人事处呢,连我跟他说话都得小心谨慎,官大一级压死人。”
“有所耳闻,有所耳闻,我那位师兄这些年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仕途青云直上啊。”提起秦洋,古又今满腹酸水直冲脑门,但他努力保持脸上平静表情,不愿让成冠雄看穿心思。
成冠雄沉默片刻向古又今提议:“要是你真想杀个回马枪来F大学,总不至于肯‘裸婚’吧?若想以人才引进条件回来,像你这样的资深教授,住房补贴科研经费都不是小数目,得校长办公会议通过才行,所以秦洋肯定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不过倒也可以来个曲线救国,先去搞定你的导师裴自岑,由他出面要人,谅秦洋不敢驳老先生面子。听说今年F大学要为裴老先生九十华诞祝寿,这可是个好机会。”
二十多年前,古又今和秦洋都是F大学经济系国际贸易专业博士生,师从著名经济学家裴自岑,为裴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秦洋生性木讷,不善言谈,做学问之外仅有的爱好是下象棋,而导师裴自岑也是资深棋迷。读博那几年中,在导师家上完课,古又今通常匆匆离开,去证券交易所看股票行情或是跟女朋友约会。秦洋却老老实实留下来陪导师下棋,输赢无所谓,只求让导师开心,脑子得到休息就好。在裴老先生眼中,古又今和秦洋性格迥异,但二人学术能力不分伯仲,均属他所带研究生中的佼佼者,因而两人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双双留校任教。
几年后,F大学经济系获得一个专门授予青年教师的“浦江学者”名额,古又今和秦洋都提出了申报。除了那份荣誉,每年20万元的津贴对谁而言都是不小的诱惑。系领导为难了,面对两个颇具学术潜力的青年学者难作取舍,干脆将难题交给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裴自岑定夺。只要是裴老先生的决定,古又今和秦洋也不得不服。裴自岑考虑了好几天,才将自己的意见告知经济系领导班子。裴自岑说:“古、秦二人论学术水平不相上下,至于专业思想巩固程度,秦洋则胜于古又今。尤其是秦洋留校后,接连在国内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高水准论文,日后定会成为F大学经济系领军人物,这样的学术人才值得奖励。换言之,古又今即使不做学问也会有饭吃,而秦洋恐怕再难找到比做学问更合适的饭碗,因而‘浦江学者’头衔给秦洋似乎更显得物有所值。”
古又今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裴自岑的取舍,他心急火燎跑到导师家,泪眼低垂哀求道:“裴先生您可千万得端平这碗水,一年20万元哪。他秦洋还是单身一个,我可已经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不容易。”
裴自岑本来作此决定后,内心对古又今多少存有愧疚之意,但此时听弟子说出这番话来,反倒庆幸自己投出了正确的一票。他面露不悦道:“浦江学者津贴不是慈善基金,谁哭穷就给谁,应该拿学问水准来衡量才是。再说你教书之余花了不少时间泡在股市里,应该不会那么缺钱吧。”
古又今低下头轻声嘀咕:“我炒股票也没耽误教学和科研,这您知道。”
“但是一心不可二用哪。做学问之人尤其要耐得住清贫,不为金钱所诱惑,几十年来我都是这么要求学生的。”裴自岑提高嗓门,也许古又今是少数几个敢同导师顶嘴的学生。
古又今并没有被老头儿的大嗓门镇住,他索性亮出底牌跟导师讨价还价:“如果您执意要把‘浦江学者’给秦洋,那么《经济学研究》刊物主编是否可以考虑我,您都退休了,总要找接班人的。这本杂志是全国核心学术期刊,我捞到个主编,比起秦洋来也不算吃亏。”
“放肆,简直像股票市场里的拆白党腔调。你以为《经济学研究》是我裴自岑私人家产吗?那是F大学经济系几代学人心血传承下来的学术财产,我决不会拿它送人情。”裴自岑说完,将手中茶杯重重蹾在桌上,溅出一摊茶水,小保姆闻声赶紧过来收拾。
古又今没想到老头脾气如此之倔,他也火气直蹿脑门,顾不得小保姆还在场,大声反驳道:“裴先生,您都退休了,干吗还把着主编位子不放,就不怕人家说您是经济系一霸吗?”
裴自岑忽然“嘿嘿”一笑:“这个‘人家’恐怕就是你古又今吧。实话告诉你,我退休后宁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管杂志,也不会把主编位置让给我信不过的人,除非你让校长来把我这个主编罢免了。”
古又今清楚记得,那天,他面对毫无妥协意思的裴老先生,脊背上渗出密密一层冷汗。他只觉得自己精神和情感上都与导师出现了裂痕,也许他在F大学的处境,犹如站立于陡峭的悬崖边上,只消裴自岑跺跺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此刻,面对成冠雄的提议,古又今尴尬一笑:“裴老先生九十大寿嘛,弟子我自然应当前去拜寿,不然外人以为我连这点做人道理都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