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没有那么简单。梅带着莎切儿几次上北京来找我。她说她女儿非要跟我学棋。假如我亲口告诉她说她没有前途,她也就死心了。从梅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希望我这样说,但我不忍。而且我确实对梅产生了好感。这是一个很有韵味的女人。她对棋毫无兴趣,但说起她的学术研究,却津津有味。许多掌故她讲来就像发生在眼前一般。
她告诉我,有一次她从纽约一人开车去巴尔的摩的约翰霍布津斯大学面试博士后。那天下雪,她只得拼命开车。那时她还没有手机。开到一半时,车轮打滑,整个车子翻了一个身。她跳出车后一看没有受伤,车子除了几处刚坏外,居然继续能开。她一路高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因为晚到三个小时,面试已结束,她硬是开到了她的未来的指导老师家门口。那个得过诺贝尔奖的犹太老头一看她那满脸的血迹就说,“其实我已经准备要另一个博士了。他比你更有成就,但凭你这张脸,我就要你。”她听后大笑,但突然想起假如她在路上死去的话,莎切儿就没有妈妈了。她大哭起来,把个老头吓坏了。
说完之后,她抱着莎切儿一阵猛亲,害得女孩哇哇大叫,“妈妈,我大脑缺氧,快变成老聂了。”
她抬起头来。我仔细一看,她的下巴上真有一条细细的伤疤。
我说你是长江学者,名利双有的海龟,为什么不想留在中国?她说在这儿做学问同样不容易。
我不愿莎切儿离开,更不愿让她的母亲回美。为了这对母女,我居然成为娘子军的指导员了。在围甲开赛时,我组织了半个美女队,并破天荒地推出毫无段位的莎切儿。一时成为头版头条新闻。也为围甲增加了许多观众。我让她代替我的位置。莎切儿果然不负重望,过关斩将。说实话,有些棋手根本不适应她的天元开棋。每一盘棋都是大砍大杀,中盘结束。有的棋手称她为超级业余母狼。开始时一些高段棋手不愿意与她下,怕丢脸。后来大家觉得这是韩战演习的好机会,便争先恐后地找她下。正式比赛她居然六胜一败。在她的影响下,新的布局不断出现。甚至有人开局下在“五、五”上的。
现在她的比赛变成实况转播的热点。梅有点担心。叮嘱我提醒她要谦虚,向前辈学习。女孩却说,这些二流之辈没什么好学的,浪费时间。她只打三个半人的谱:李国手的,他的老师的,发明宇宙流的武宫正树的,加上我的半个。我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女孩得罪了不少人。“民族英雄”肯定不会高兴。没想到机缘巧合,赛程中他们竟然遭遇了。我那时正在北京参加理光杯八强赛。特意打电话要莎切儿尊重“民族英雄”,保证第一手不下在天元一带。她答应了。后来的经过是国少队的队员和几个棋迷告诉我的。
那天开局时,莎切儿猜错了,“民族英雄”意外地选白棋。显然他是希望较量一下女孩的天元布局。须知民族英雄至今仍然认为自己布局天下第一。谁知莎切儿把她的黑子打在边路的星位上。“民族英雄”愣住了。过了十分钟,他才重重地打在天元上。平心而论,“民族英雄”这盘棋还是下出一定水平的。两人各杀一条大龙,“民族英雄”在读秒时被冲吃天元一子,正好输1/4子,很多人评价这盘棋是他近年的名局。复盘时,“民族英雄”说莎切儿的棋是流氓加官兵,无理变有理。又说她误入鬼途。莎切儿据理力争,指出他的天元一子毫无效率。“民族英雄”突然发火了。大骂莎切儿说她母亲是婊子。还要“操你妈”。莎切儿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语言。她呆呆地看着她一直尊敬的“民族英雄”。见她没有反应,民族英雄就加了一句英文“如ckyou”。这下女孩听懂了,她大哭起来。并要求主裁判主持公道。主裁判也是“民族英雄”的弟子。他反而责备莎切儿不懂礼貌,与棋界前辈顶嘴。
梅知道后非常气愤。她要求中国棋院处理“民族英雄”。但民族英雄变成民族流氓仍然是国家级保护动物。报纸上名人们也纷纷为他辩护,似乎一个年少的棋手不能与高段棋手探讨棋艺,否则,就应该被骂娘。如此棋道,难怪中国棋坛高手个个都会陪领导下棋,被打掉的牙就往肚里吞。只有权威人士和民族英雄可以畅所欲言,其他人一个比一个谦卑。当然我对俞斌、常吴很欣赏。但中国棋手不应该个个都像他们一样。如此下去,怎么能赢得了敢说敢做的韩国棋手呢?
我为自己的软弱感到惭愧。我应该站出来为莎切儿辩护。但我知道我的力量有限。假如以下棋而论,我不怕“民族英雄”,但中国的围棋是政治围棋。“民族英雄”的业绩是建立在打败“小日本”的基础上的。我如何与他比?有人甚至对莎切儿说她应该给“民族英雄”道歉。否则将不许她比赛。我保持沉默。我希望莎切儿继续用她的成绩来证明自己。
那天是一个大赛的预赛。我也参加了。“民族英雄”在又一个昏着断送好局后,坐在一边给他的弟子们指点江山。看上去像袁世凯在小站拥兵自重。我那一局下得很慢,所以我东张西望,看看别人有什么新着。正想这时假如莎切儿能来的话,这次比赛就会更精彩。当然还有她的妈妈。我意识到今天要输了。下棋想女人是个大忌。突然看见梅拉着莎切儿走了进来。母亲穿着白色的长裙,颈上挂着珍珠项链。看上去端庄肃穆。女儿是短衣露脐配宽松牛仔裤,黑发上有一朵红色的牡丹花。
大厅里一下子静得连赛钟走时的声音都听得见。我以为莎切儿肯定是想下棋想得发疯了,催着她妈妈来给“民族英雄”道歉。我为她既高兴又悲伤。多一个好孩子常吴是一桩大好事。少一个有个性的中国李世石也少了个与我竞争准民族英雄的对手。这孩子的未来不会像芮乃伟那样坎坷崎岖。日本,美国,转了一圈,最后在兼容并包的韩国才找到下棋的机会。生个孩子,做个妈妈不也是很幸福的生活吗?
她们站在“民族英雄”的面前。他笑了。
梅指着“民族英雄”面前的一杯茶水问,“能不能用一下?”
“民族英雄”疑惑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梅把茶杯转交给莎切儿。女孩接过来,喝了一口说:“不烫。”“民族英雄”正想说话,莎切儿把一杯水泼到了他的脸上。
梅接过空茶杯,放到一边的桌上说,“我们谁也不欠谁了。”她拉着女儿走了。“民族英雄”跳了起来。我和其他几个棋手一下子冲过去紧紧抱住他,“民族英雄”大骂不止。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的方式与别人母亲发生性关系的。即使一贯创新的武官正树也不会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我知道莎切儿和她的母亲已经作了决定。她们要回美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