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黄河》2006年第03期
栏目:小说世界
星期五上完最后一节课,当初二女学生丁灵蕙收拾书籍文具的时候,铁皮文具盒盒盖里卡着的一张花花纸引起她的注意。那是她从广告纸上剪下的印了猴子图案的日历。红铅笔圈了的这个星期五,正是哥哥灵星的生日。妈妈早就嘱咐她,要替妈妈记着这一天,到时候给哥哥买个面皮回来。想到妈妈还会从她打工的饭店带好多好吃的,想到一家子的团聚,灵蕙稚嫩的脸上便泛起了喜色。她小心翼翼掀起那张花花纸,从下面掏出早就备好的平展展的1块5毛钱来,急急忙忙就往街市上赶。
受惯人白眼和喝斥的小人物,是经不得恩待和夸奖的。14岁的小女生丁灵蕙的情形更是这样。今天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宣读了她的作文《我的童年》:“我的童年离柴草和羊羔近了点儿,离公园和游戏厅远了点儿;我的童年离疾病和耻辱近了点儿,离掌声和鲜花远了点儿……”灵蕙只是如实地写出自己的感受,不料老师却大大地表扬了她,说她有文采、有想象力。到街市上去买面皮,那卖面皮的阿姨又特别和蔼,把滑溜溜的面皮装进塑料袋后,不仅给她多浇了一勺儿香醋,还多点了几滴香油。这喜悦便让灵蕙的小心儿盛不下了,不留神就洋溢在脸上,充溢在歌喉和脚步里。
“丁灵蕙,要不要我带上你?”将进丁村村口了,与她同班的同学丁春明的自行车停到了她的身旁。“真带还是假带?”灵蕙瞥了那自行车后座一眼,认真地问。丁春明是本村小学校长的儿子,过去可是挺高傲的。尤其在丁灵蕙面前从没有这样谦和过。
“咦,你听!”丁春明答非所问地侧了耳朵说,“快,上来。——有人打架呢。”果然,空巷里隐隐传来吵嚷声。有几个妇人和孩子正朝村中的丁字街口跑呢。
丁春明带了丁灵蕙用力猛蹬来到丁字街口。丁字街口的人圈儿正轰一声散开,人们笑逐颜开地品评着什么。
“你——娘——不——正——经!”
“你娘才不正经哩!——你奶奶、你姥姥,都不正经!”
随着斗嘴双方距离的靠近,人们又合拢回来。有人还给加油助兴,鼓动双方“上,上!”说谁后退谁就是孙子。
灵蕙在人圈外听清楚斗殴的一方正是自己的傻哥哥丁灵星时,人群中的双方已扭成了一团。灵蕙顾不了羞愤,拨开人群,钻进去就拽自己的哥哥。可另一方丁礅子哪里肯依?一手捺着哥哥的头发,一手猛抽哥哥的脸,早把傻哥哥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了。可气傻哥哥还管不住他那一张失控的嘴,仍在含混不清地说:“你娘不正经。”若不是丁春明和临街的保健站里出来几个人帮忙,任灵蕙怎么努力也不会把哥哥从丁礅子的死扯狠拽中解救出来。
人常说“说着病,舍上命”。丁礅子的娘确实不正经。先是跟一个辣椒贩子跑到外地,过了二三年回来又拐卖开了妇女儿童,还蹲过3年大狱呢。傻哥哥怎么会揭人的短病呢?难道他的脑袋瓜儿灵醒了么?灵蕙死命地拖了哥哥,一边往家走一边想。心存的一丝儿侥幸让这小姑娘不敢正视路人,只想尽快回家去问个究竟。可是,他那蓬头垢面的哥哥嗅觉倒灵敏,闻到了灵蕙书包中的面皮香醋味儿,即刻就挣脱她,不管不顾地解她背上的书包。用一双奇黑的手掏出那面皮包儿,饿狼似的抓了就往嘴里塞。哥哥的傻样儿顷刻就将妹妹涌起的希望化为泡影了。多少年来,妈妈和灵蕙遵从一位算命先生的指教,以为哥哥吃得面皮越多,就会懂得体面,知道维护全家人的面子,如今已吃到一百多张,只喂灵个味觉,人味儿是毫无指望了。
丁灵蕙的哥哥长她7岁,眼下已是20出头的小伙子了。可是他的智力却不及五六岁的正常儿童。他出生4个月后就开始抽风。为了治儿子的病,他的爹娘从县城到省城,又由省城到京城,花尽了家中的积蓄。治来治去,京城的专家给出了绝症的诊断:先天性癫痫,无法儿根治。据说是脑袋中不定期放电,放一回杀一部分脑细胞。也就是抽一回风,智力就下降许多。他的爹娘仍不死心,打卦算命、从电线杆上揭治抽风的帖子、抄电视中治癫痫的广告,东挪西借,跑遍了全国各地的大小医院,寻遍了山野神医,一直治到7岁。眼巴巴看着儿子抽风的频率一次比一次近,模样儿一天比一天呆,这才申请了二胎指标,生下了丁灵蕙。
灵蕙7岁能上小学一年级时,父母就央求她带上14岁的哥哥,老师把哥哥安排成她的同桌。每逢哥哥碰翻了墨水瓶、削铅笔割破了手指,老师都会生气地喊:“丁灵蕙,看好你哥哥!”更别说哥哥抽风时那吓人的样子惹得同学们嫌弃了。哥哥的疾病、哥哥的痴傻,折射到妹妹身上是时时理亏、处处没有尊严。小灵蕙想到自从升了初中,摆脱这累赘,刚刚有了些脸面,可每一次回家都是满怀亲情欢天喜地回来,又满怀失望泪水盈眶离去,不禁可怜起自己来,索性甩脱那傻子往家走,吸吸溜溜哭了起来。想起那一回哥哥抽风跌到村西的水塘里,还不如听了人们的劝告不捞他呢!
“嘻嘻,”她哥吃罢那面皮,将空塑料袋结在脖子上,冲灵蕙笑道,“你——娘不——正经!”
听了这话,灵蕙一惊,满腹心酸又变成无奈和气愤了。瞧他那傻样儿,额头上的污垢积成了虎头上的王字,鼻孔里又是血又是鼻涕!真叫人目不忍睹!她揪掉哥哥脖子里的塑料袋,帮他擦了擦鼻沟,又揪了他敞开的衣襟揩干净那张脏脸,然后拖着他像牵牛似的走。
兄妹俩来到前院,母亲不在。门上还挂着锁。灵蕙便拖着哥哥穿过一条窄巷来到了后院。——后院是祖传的大空场,有3间土平房、一个大羊圈。爷爷就住在这里。灵蕙“爷爷、爷爷”地叫着,迫不及待想问问爷爷,哪一个挨千刀的教唆了哥哥这句损人的话。
“这小狗日的,我叫你不正经!我叫你不正经!”爷爷的耳朵有点背,没听到孙女的呐喊,却在羊圈边拼命地打一只不听话的骚胡羊。吓得那骚胡在栅栏里转圈儿。可爷爷还不罢手,探了身子还要打。庄户院里的柴草垛也陪着羊的哀鸣在嗦嗦发抖,仿佛被这老头儿的怒气吓坏了。
灵蕙听到爷爷左一个不正经右一个不正经,得知了这话的出处,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来夺过爷爷手里的木棍儿,用手折用脚跺,把那木棍作弄了个粉粉碎!
“你——娘——不——正——经!”傻灵星头一激灵,冷不丁又来一句。
“你听听!爷爷!”灵蕙大声教训爷爷道,“家有学舌贼,不敢长出气!你听听我哥左一个你娘不正经,右一个你娘不正经,为这句话和丁礅子打得头破血流!您七老八十的人了,不教他个文明礼貌,也不能教他说伤人的话呀!”灵蕙仗了爷爷平日疼她,小嘴儿像放鞭炮似的朝着爷爷发泄开来。
“哼!事是怕做哩还是怕说哩?你娘不正经你不管那不正经的娘,倒在祖爷爷头上动土了!……”不料爷爷今日也不知在生哪门子气,把刚才对骚胡的火都朝灵蕙发了过来。
“什么?我娘不正经?”灵蕙反问道。仔细观察爷爷今日这神态,发红的双眼在暮色中一闪一闪,鬓角的青筋蚯蚓似的一滚一滚,苍白的胡子也一颤一颤。显然这怒气发酵膨胀到按捺不住了才火山一般喷发出来。可丁灵蕙怎能听信别人胡说呢?妈妈本是不多言不失语的标标准准的好女人哪。从灵蕙上学起,妈妈就嘱咐她:哥哥有病不如人,灵蕙可要好好儿学习,听老师的话,做出榜样来。为妈妈,为全家长长脸。因为哥哥在学校常常违规出丑,还没读完三年级,妈妈就让他辍学在家,交给爷爷来管他。是爷爷偏袒孙小子,才放任他出去,出乖献丑。
灵蕙懂得:大人们所说的不正经主要是指男女间那一层关系。但是,爸爸被车撞死3年多了,灵蕙从未发现妈妈与哪一个伯伯、叔叔有密切接触啊。
“你——娘——不——正——经。”丁灵星又对着南墙下的一株枣树念叨。一边往枣树上抹鼻涕。
灵蕙听了,火上浇油,抽了根柴禾棍儿就朝哥哥打来。一边打一边哭骂道:“哪儿有自家人脏泼自家人的道理!得病不由人,嚼舌根子也不由人?”傻灵星不懂得逃,只是抱了枣树噢噢叫。那爷爷平日最疼的是孙小子,先前听他挨了丁礅子的打,心头就滴血,如今见灵蕙也来打哥哥,还指桑骂槐、夹枪带棒来指教他,更是火冒三丈。一闪身插在灵蕙和灵星中间,夺过孙女手中的玉茭秆儿,恶狠狠地压低了喉咙朝着灵蕙吼道:“你以为你妈真在饭店端盘子?端盘子能赚多少钱?你看看她现在的行头,瞧瞧她新买的弯梁车,听听街上人怎么说!你娘正经不正经,与我一个瘪老头子有什么相干,怕只怕有你兄妹的好果子吃了……”爷爷泪盈盈的老眼里闪着诡秘的寒光。那严肃的神情,嘲讽的口气,把丁灵蕙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