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03期
栏目:中篇撷英
假如生命消逝能转换成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着,假如真有上帝的使者到人世间安抚不安灵魂?
雪夜里,我被患者家属和小病孩儿团团围在诊桌前,处理急诊病人,有个护士喊了足有三遍叫我去接姚大夫电话。姚大夫是我丈夫姚革,同事都知道他是肿瘤医院乳腺科医生。门外的患儿家属见我要走,骂骂咧咧一肚子怨气。我冲出立体蜂拥的人群,到护士站分诊处才能接听电话。嘈杂的背景音很难听清姚革在说什么,我叫他大声点,责怪他为什么不打手机,病人太多,天亮也看不完。
电话听筒传来姚革提高音量后带着慌颤的声音:“手机打十遍你都没听见,江旖旎,我姑姑死了,峭峭出事啦!跟爷爷去乡下奔丧,就,就……”
女儿峭峭会出事?我手机忘在了宿舍,连续四天加班,住在医院一直没能回家。我和姚革径直奔向他父母的房子,公公没在,一屋子人围在婆婆床边,不少是乡下亲戚。除了水龙头有节奏发出滴答声,就连公公养的那些叽喳破鸟都乖乖地瑟缩在鸟笼子里装聋作哑,我意识到这奇异的安静里孕育着凶险。婆婆见我先是惊恐,而后,哆哆嗦嗦地在我没有一点防备的情况下“扑通”跪倒,哇哇大哭,立刻被姚革搀扶起来。婆婆呜咽着说:“死鬼老姑奶奶,把俺孙女峭峭也带走啦,旖旎,对不起呀!”
婆婆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我像被锤子当头一击,猛然间觉着五斗柜上的秃头娃娃玩儿命地晃动,娃娃的脸越来越模糊,怎么晃却也掉不下来。婆婆痛不欲生的样子,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这小辈下跪,我顾不上理会婆婆的感受,转过身,大声对屋子里的人们说“都在这儿看什么?找峭峭啊!”
“发现峭峭太晚了,孩子跑出村子四公里,冻僵了,没救活……”
这是母亲的声音!只有万不得已我的父母才会出现在这儿呀!妈妈搂住我的手用力地抓着我的羊绒衫,她在让我确认这个残忍的事实,而我的脑袋里已经是一片空白,我在有意识强迫自己回避真相。再后来,眼睛里攒出无数旋转的金星,耳朵像被塞进东西,只有嗡嗡声,听不清别人说话。
紧搂住我的妈妈不知不觉换成了爸爸。接着,又是姚革的声音:“旖旎,去看峭峭吧,孩子在我们医院太平间。”
姚革脸上那副被摔裂的镀膜眼镜在灯光下闪着诡谲的绿光,他跟我母亲嘀咕了几句,我像被行刑队员押解着奔赴刑场的架势来到姚革工作的医院。此刻,天幕已出现了黎明的熹微,好在他工作的医院离我们的房子不远。太平间打开,屋子里只有姚革和他两个当医生的铁哥们儿还有我的大学同学杨伊兰,她跟姚革同在乳腺科专业组。
有人从冷冻室里抬出峭峭,我想去抱孩子自己却被别人紧紧搂住。峭峭还是穿着紫红色小羽绒服,身上的泥泞、稻草跟衣服纤维硬邦邦冻结在一起,她一只脚穿着棕色小皮靴,上面全是冰碴,另外一只脚光有袜子,鞋呢?因为这孩子淘气,我从不给她买浅颜色衣服。她安详地睡着,长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嘴巴微翘浮起一抹笑容,那模样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做着甜蜜的美梦。我拿出一个儿科医生的工作姿态,抚摸着躺在冰盒里女儿僵硬结冰的身体确定了孩子停止呼吸心跳的事实。看到她丢失鞋子的小脚丫,我忍不住扑过去,抱住孩子那只没有鞋的脚,仍然相信峭峭没死,想哭,泪水跟黏胶似地凝固在眼眶。连续值两个夜班的疲乏和缺氧加上突如其来的噩耗,感觉身上的血肉在大块大块地凝滞成冰坨,不再循环,天地间突然漆黑,只有一束光影向高空升腾,光影渐渐隐没,我晕倒在姚革怀里,被送进医院抢救。
恢复知觉第一反应是:我还活着。胸腔和腹腔都在巨疼,像心肝被摘走,是啊我的心肝的确被摘走了!女儿躺在冰盒子里微笑的脸不时闪现在墙壁、门窗或屋顶,不堪回首又挥之不去。中国公民为人类做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就是计划生育,每个家庭的独生子女几乎成了两代人的所有寄托。而我和姚革苦苦盼了六年的宝贝。来到人世不足五载就踏着冰雪去了天国。
看见父亲和母亲守在我身边,埋葬在岁月里的幼儿期重新回到了三十多岁的大脑,真想彻底斩断成年以后的所有记忆。妈妈轻声说:“姚革刚走,有人叫他,很快就回来!”蓄积两天的泪水随着无边无际的委屈终于决堤,想起患儿家属痛失爱子的种种绝望表现,我这三十二岁的女人开始旁若无人地大哭,像挨宰的猪一样尖叫。让全世界听见我的悲嚎。跟我同住一间屋的乳癌病人是位老太太,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听到我的叫喊也跟着流泪。
医院领导处处给可怜的姚革大夫开绿灯,他毕竟是最有前途的医学硕士之一。我的医大同学杨伊兰有时间就到病房来陪陪我,她很少说话,看着我哭,劝我闭上眼睛休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死人。
我妈临走掏出一个装钞票的厚信封。握住姚革的手说:“和旖旎买些想买的东西,她在家最得宠,没经历过这样的打击,想接她回娘家住,考虑你们夫妻应该共同渡过这段特殊日子。”妈是大学教授,会咬文嚼字。姚革对岳母一直有种敬畏,顺从地点点头。
“姚革,你爸爸是元凶,往后,再跟你爸来往咱就离婚!离婚!”我歇斯底里地嚷道。
我在医大上学比姚革小两届,怎么被他盯上的全然不知,第二次约会,这家伙像早有预谋,带着酒气把我领到同学的空房子。当他的舌头在我口中搅开,那些酒精似乎蔓延到我的血管,散发出意外的能量,姚革以他的年少轻狂彻底改造了我这准处女。我为自己的屈从羞愧,抱怨姚革,他倒像家长一般武断地说:“就得强暴你,这叫真爱。”
“臭流氓逻辑!”我嘟囔着。
“嫁我吧,男人没胆量一事无成。”他把嘴贴在我耳边说。
我纯洁地想,非他不嫁吧。姚革除了头发有点稀薄可谓俊朗帅气,何况,毕业后他分配到经济效益最好的省属肿瘤医院。起先,我妈到居委会秘密调查,听说户主姚德林大爷是位谢顶瘦老头儿。外号“姚大吹”,心直口快,吹牛专业户,最爱提鸟笼子逛公园、唱评戏,谁都知道他有个表姐的表兄是中央军委大干部。姚老头还特爱管闲事,爱替年轻女人打抱不平,这公公还了得?一向开明的父母婉转建议我离开姚革,怕我跟未来的公婆难以相处。果然,婚后我跟姚革他爸谁看谁都不对劲儿。有一回,我公公吃了碗里的饭,姚革起身刚要给他盛,谁知他瞪着眼珠跟儿子说:“坐下,叫她盛!”他用拿着饭碗的手指向我,嘴里的饭粒几乎喷到姚革脸上。他平时欺负惯了婆婆,这会儿想叫我当团团媳妇。我给了他面子,含泪盛了碗饭,用力暾在饭桌。从此,除了刚结婚那星期管公公叫过一声爸,后来就再也张不开嘴。
婚后五年没怀上孩子,天天持柳叶刀的高级屠夫姚革整天摸着各种女人的各种乳房,再用手术刀毁灭她们,从结婚那天起对我的身体就不再欣赏。跟姚革做爱无需调情,像面对一个妇产科男大夫,那程序大致是:消毒,上产床,妇科检查,治疗。然后,各自再消毒。我怀疑他做外科多年对人身肉体实在没了神秘感。曾耳闻他跟手术室某漂亮护士关系过密,但他每周在家都交两回“公粮”,五年愣没怀上孩子!姚革开始郁闷,我俩的感情岌岌可危,拟好的离婚协议书正是在检查出我怀孕的那天晚上撕毁了。
姚革取得了硕士学位,我打算生完孩子也去读研,不得已只能把女儿日夜托养在公婆家。谁知,姚革那重男轻女的爹偏偏喜欢峭峭胜过他两个孙子,把孙女养得像调皮小男孩。我每天从医院下班回家,常常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要睡上二十分钟才能起来做饭,日久天长和姚革很少一起进餐。如果说他脸上有了开心笑容,听见他在家里嘻嘻哈哈的一刻正是从女儿出生那天开始的,我幡然醒悟,原来这姚革是多么多么地喜欢孩子,没了峭峭我这丈夫很可能会重新找个能给他生孩子的女人!他爷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