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医院。除了些疲倦,陈梅贞并没有什么病态。尤其是脸上热情的红晕依然健在。我询问她的病情,她却很有几分搪塞。还好还好,很快要出院了。病床前,有钱东坡在,我忽然就无话可说。小苏把紫雪莲放在了陈梅贞身旁。陈梅贞喔了一声,缓缓地转身。那声调、视线,还有身段都有些做作了。显然她事先知道了这是什么。
娘舅来过了?小苏马不停蹄追问,就差一点问下一步怎么赚钱了。陈梅贞点点头,是的,他刚给我打了电话,这一拨是黄金。
黄金,哈哈果然是黄金,我知道就是黄金。小苏那样的神色,就不是面对一个病人,而是猎物了。但陈梅贞不介意,一点儿没有不开心的样子。那时候我还以为她不认识钱东坡,我和小苏一开始就忘记介绍钱东坡了。但陈梅贞不认生,生人面前说话并不回避。但即使那样,熟稔里还是有了警惕的。她不看钱东坡,即使视线扫过也不做停留。陌生的熟悉,在陈梅贞那里显出了近乎无视的腔调。这就是她的气度。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小苏正要回答的,但手肘这时候被钱东坡有意无意间碰了一下,话就煞住了。我也不能说。我说什么呢?我说是钱东坡找到的吗?
陈梅贞没有听到答复,干脆继续自言自语。这样的东西要怎么吃呢?
这可是个谁也没想到的话题。我心急慌忙,我说肯定炖汤……我的话还没说完,钱东坡已跨上一步,笑嘻嘻递上一本手册。可以多种多样吃,你仔细看看,想怎样吃就怎样吃。陈梅贞点点头,接过手册。就像在餐厅里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头始终没抬一下,但面露欣慰之色。
临走了,我们把紫雪莲放好,这时候钱东坡忽然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束花来。那束花暗哄哄的,不鲜亮,甚至连颜色也无法描绘。这是雪莲花,钱东坡说,雪莲是先开花,后结果。放在这,你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味道。这话不伦不类的,所有人怔住了。谁也没想到他会做这事,说这话。陈梅贞没有看花,而先瞥了钱东坡一眼。这一眼很快,但有分量。又像一个锚钩,迅速抛过去,时间短,却准而有力,是钩到了东西的。
谢谢。陈梅贞侧转着身体说。她又像在端详雪莲花,又像在想心事。这样子,我觉得陈梅贞心里那时候其实并不见得就是一副欢喜得不得了的样子。
小年夜的时候,陈梅贞还没有发出指令。大家轮换蹲守,我决定趁这时候回趟家。周美好久没打电话来了,这种情况让我不安。不来电话,我反而会盼她来电话。
回家的情形出乎意料,周美非但没有不开心,还满脸春风,一派阳春白雪般的胜景。她似乎还羞怯了,她说知道你忙。我不由咽了一口唾沫,再忙也不能不顾家啊。我拿出硬扎扎几大捆钱,交给周美。周美看看我,又看看钱,转身擦拭起我坐的椅子来了。你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我正在为周美这话诧异,周美又说道,今后要加强锻炼了,不能再打无准备之仗。到此我才知道周美在说雪域高原的事,虽然有她为什么会知道的疑虑在,但还是接了她的话,打趣道,今后就不会了,再去高原就适应了。
不是什么高原不高原的,周美转过身来,语气忽然滞重起来,眼睛一红,有光掠过。到年纪了,要服老。周美收起了那些钱,这些钱不容易,周美说,可要没这些钱,又会怎样呢?我们可以忘记自己,孩子呢?现在这社会,已经到了走一步路也要出钱的地步了,每个孩子不能都指望都有一个钱东坡这样的爸爸,但你应该记着锻炼身体是爱惜自己,更是爱惜这个家。
周美的话感人,感动得我血肉模糊,口腔里都有血沫子的味道了。但她抬出了钱东坡,这真叫人不爽。钱东坡不是破产了?我说到这里觉得分量不够,又加了句,他还害死了他爷叔。
胡说总是一派无耻的景象,周美悠笃笃地说道。她会写诗。话说着说着就会让人云里雾里起来。说他破产的人就像要他死的人一样,他们的子弹不同而已。周美说到这里扔给我一沓照片,我看见照片上春暖花开,小桥流水。周美说,破产的人还能住别墅,在冬天里享受春天吗?
那他爷叔?
不是他爷叔,是他老婆徐亚娟的爷叔。不要以为喊爷叔就是老人家,人家不过四十出点头,出钱做了个慈善基金会,就由徐亚娟管着。对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基金会吗?她忽然变得情绪饱满起来。钱东坡没有生育功能,他捐钱办了个精子基金会。就是出钱做一个精子库,帮助没有能力的人生孩子。我浑身一麻。这话从周美嘴里说出来我觉得很怪。周美有些失态。
我昨天刚去参加过活动,周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既不是无话可说,更不是等我去接她的话。人家一个转身加亮相,展示给我看她身上的裘皮大衣。原来这才是她的兴奋点。我是对穿毫无讲究的人,而且周美跟我这么多年来,即使原来有些穿着的品位,也应该被我的麻木钝化得差不多了。我有些想发笑,我说,那是冒牌货吧。
朗兹。真正的法国名牌。诗人周美做出一副专家嘴脸来,吓我一跳,那不要几万?我是随口说说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牌,但知道品牌贵。
几万?才六百。
六百?
什么是慈善?慈善可以把便宜货卖高,也能把高档东西当地摊货慈善掉。这是我昨天在基金会享受到的福利。
周美余兴未尽,就像变了个人。我不由感慨,一个压抑的女人一旦释放,那是何等的无法自制。但仅仅是件衣服,她就像吃了兴奋剂一样,我想真该内疚的人其实是我。
好奇害死猫。我心有不甘,但念头已经别转来了。我说,我去买紫雪莲是你告诉钱东坡的吧?
我知道你下面是什么意思了。人家可不会动你什么脑筋。他在高原有分公司,人家在那里帮你治病买药,也是顺便的事,要说起来,他还是看了他老婆同学的面子帮的忙。
高原上做业务,我指指周美身上的衣服,那这些兽皮不会也是高原上的原料吧?我在这里改了话题,我在心虚。她既然知道紫雪莲,就该知道紫雪莲是给谁的。但她偏偏不说谁,而吊高紫雪莲的调门,那简直比说谁还要凶狠。人要识趣,可不能等到无法回头才后悔。但这样的觉悟还是来得晚了些。
你不要不识好人心了,周美直白了。诗人的情绪似乎更容易波动。周美说,你那紫雪莲可是人家钱东坡拿生命换来的。
这话让我震惊。生命?这说法夸张了吧。我心里这样安慰自己。要这紫雪莲真是钱东坡腰上拴着绳子,冒着冰雹风雪登上高原之巅采摘而来的话,那诗人周美说到情深处又会用诗人的眼泪鼻涕痛斥我的。当时,我想关于紫雪莲的危险最多也就在于此,而丝毫没把她的话引向深处,更没料到紫雪莲会牵涉到无情的追杀。
我和周美在一起,度过了小年夜、大年夜,正月初一、初二,这些日子我回避了所有容易引起周美情绪的话题,把心思放在了徐亚娟身上。我在想只要等徐亚娟来,我略加试探,就能对裘皮大衣和钱东坡有一个客观判断。说到底周美是个诗人,她的情绪在现实判断力方面有问题。逻辑和情绪,不仅仅涉及混乱,还有个真伪问题。可直到初三,我要回上海接大鼻子值守了,也没等来徐亚娟。
临走时我有些不甘,我说,你和徐亚娟原来并没有什么联系哇。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但当时即使说出口,徐亚娟的样子在我印象里也只是个影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