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愈之后,马二梭并没有回紫云寨,他甚至连想都没想。不回去也绝不是担心县城的日伪军会到家堵他。马二梭没有怕的时候,他有的只是仇恨,只要那个报仇心不拔掉,要他想到父亲想到兰兰,或者想到过年,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八路军的杨团长还等着他做决断,而在徐州会战残败之后,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会跟什么人联合。内心的纠结阻挡了马二梭回家报平安的念头,哪怕是托人捎话。至于侯得章说的伤愈之后马上回家,兰兰什么时候怀了孩子什么时候归队,这样的话在他听来,简直跟胡说八道差不多。
不可否认,伤愈之后的马二梭有一段时间是虚弱的,他会时不时地出汗,汗水汇聚到紫红色的疤痕上,疤痕那一块会有灼热感,像是抹了辣椒面似的。汗是虚汗,眼看要到冬至节气了,活动几下原本不该出那么多汗。那一会儿,他恨不得把疤痕撕开,掏出里边的新肉芽,撕成条撕成块挂到紫柳枝上,然后让河套里的夜霜浸透。马二梭无法忍受虚弱给他带来的困扰,他变得易暴易怒,连吃饭睡觉也感到十分可恨。为此,他在河套里捋了满满一帽壳苍耳子,苍耳子撒到被窝里,他脱光了身子躺下,苍耳子的尖刺刺入他的肌肤,他故意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结果,沾满了苍耳子的马二梭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刺猬。
马二梭这样折磨自己,黑豆看了难受,他每天晚上都会悄无声息地守在窝棚口,只要马二梭一翻身,他马上就会说几句宽心的话,说马营长你用不着这样急躁,你只有吃了睡,睡了吃,伤口才会长瓷实。黑豆甚至还要马二梭变成半傻子,因为傻家伙都是身体结实不闹病的。马二梭抓起鞋扔到黑豆头上,说:“滚蛋!”黑豆回自己那边睡去了,马二梭又悄悄地出了窝棚,到了河套里还是那样趴着躺着地摔打前胸后背,到后来他还故意往胸膛上压雪,直到憋得喘不出气来,直到黑豆把他从雪窝里扒出来。
黑豆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想不出说些什么话才能让马二梭安静下来,倒是地老虎吴春牛多了些心思。吴春牛问黑豆看没看出马营长的变化,说马营长自从见了八路军的团长之后,是不是着急上火了,是不是动不动就发脾气了。如果黑豆也说是,那就证明马营长是窝着一肚子火的,火还是闷火,还是沤烟火,不让他把一股子烟冒出来,火不会熄灭。吴春牛就找了两块白布片,一片写的是侯得才,一片写的是大川少佐,两块布一前一后缝到黑豆身上,自己身上写的是刘百湖。最后又用树皮做了两个面具。
两个人悄悄地跑到河套里,突然地大喝一声,说马二梭你跑不了了!马二梭啊啊地怒吼着,抱起碗口粗一根朽木,上砸下扫,或直顶,或斜劈,直到两个人都变成了血头血脸。马二梭回去就把一被窝苍耳子抖搂干净了,一夜再没钻出窝棚,第二天的早饭他比任何人吃得都快,末了他紧紧地抱住丁黑豆和地老虎,说自个儿明知道他们两个是什么意思,可他那一会儿就是停不下手。又说自己用不着再急躁了,他的身体还跟先前一样,还是有使不完的力气。还有,他的胸膛还是跟先前一样,无论是敲打还是挤压,都是梆梆的硬。黑豆冲着地老虎吴春牛眨巴眼,忽然问他喜欢不喜欢侯得章,要是说不清喜欢不喜欢,那就说个感觉。吴春牛先是不明白黑豆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接着又说黑豆的话有毛病,对待官长上司,不能说喜欢不喜欢,也不能评价官长上司人品怎么样。
吴春牛还说,自己刚当狱警时还没有枪高,那时候的县长是孙令动,尽管他知道县长的名字,可从来没想过喜欢不喜欢,因为县长是谁,县长当得怎么样,跟他这个狱警喜欢不喜欢没有一点儿关系。他那时候只听典狱长的,典狱长喝多了酒说醉话他也听,典狱长吐到身上他也得自己擦,他即便不喜欢也不能骂典狱长,因为典狱长是他的官长上司。
还有,他知道县长孙令动并不想离开河湾县,孙令动是被侯得章设计弄走的,侯得章又变成了县长,他知道了之后还是照样当狱警,压根儿也没想新县长来了他喜欢不喜欢。侯得章让他脱了警服到独立营报到,他还是没想过对这个官长上司喜欢不喜欢,尽管他差一点儿就死在徐州会战的葫芦头阵地上。吴春牛最后说:“怎么了丁连长,侯得章已经不是咱们的官长上司了,你怎么还问喜欢不喜欢?”
黑豆愣怔着望吴春牛,为了掩饰窘态,他扳着吴春牛的肩膀转向另一边,接着换了个说法,问吴春牛愿不愿意到侯得章的第一营里当排长。吴春牛眨巴着眼看左右,说要论阵势,他还是盼着人多,毕竟恶狗斗不过群狼。不过要论官长上司,他还是愿意跟着马营长,尽管马营长指挥打仗爱拼命。黑豆紧着又问一句:“要是侯得章让你到他的第一营里当连长呢?”吴春牛挠着头皮说丁连长这样问让他为难了,到底是升了官阶的,要说不动心那是假的。黑豆抓着筷子往地上戳,筷子入地了又掰断,说:“你可真行!”
吴春牛浑浑噩噩地瞅着黑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显出不自在,说:“你到底怎么了丁连长,我这些话都是现想现说的,按说没错啊?”
黑豆站起来,远远地望一眼马二梭,说他不管到哪一天哪一步,都不会离开马营长,哪怕是死,他也要与马营长死在一起,要是必须有一个先死的,他一定会把马营长推到后边。吴春牛激灵着打个寒颤,紧着问黑豆这话从哪里说起,黑豆又把掰断的筷子放到嘴里,咔巴咔巴地咬着说:“马营长身体康复了就要做决断,决断是跟八路军合不合伙,杨团长那边还等着马营长的答复……”
吴春牛惊诧着说:“是这样啊,那……马营长会答复吗?”
黑豆狠狠地瞪了吴春牛一眼,吐掉嘴里的筷子,悻悻地说:“你都那样想了,马营长能会不答复吗!”
在身体完全康复之后,马二梭把独立营的人带离了侯得章的营区,他跟值勤哨兵说的是活动活动腿脚,然后绕个弯钻进紫柳丛中。马二梭让所有的人都坐下,说他现在不为身体急躁了,他现在纠结的是杨团长那儿怎么办,当初他回答的是等身体完全康复之后,结果竟然拖延了整整一个冬天。马二梭说他最讨厌的就是思考问题,他也不愿意为着什么问题费脑筋,可问题是他见到杨团长了,而杨团长又把他摸得清清楚楚,他那一会儿感觉八路军的官长就是不一样。侯得章也当过他的官长,他就从来没喜欢过,可问题是侯得章救了他一命,他可以不服侯得章这个人,却不能不服八路军的官长,别人出手相救了更不能赖账。马二梭说他最大的纠结就在这里,还说他宁愿当时就死在运河堤上。
马二梭这样说着又环顾四周,四周坐着的就是独立营的全部弟兄,当初从牤牛山带来的13个人还有9个,而从大围子村中挑选出的22个精壮汉子,现在只剩下14个了,好不容易组建起来的39人的独立营,一场运河伏击战死了12个。现在,整个独立营还有27人,这个人数连一个排也不足报,而独立营当初是428人。马二梭让剩下的人削了半寸宽三寸长的木牌,木牌上写了“独立营”三个字。木牌要往每个人手里分时,他又说葫芦头阵地上杀死的日本人不算,只算来到运河湾之后的。扣除掉牤牛山上的老营长胡腊喜和文书魏新麦他们,再加上他和黑豆两个,一共是39个活着的,再扣除掉一个已经偿了命的福安,日本人还欠运河独立营388条人命。活着的扣除掉之后,他自己又削了一个,他把木牌削得无棱无角,装到口袋里又掏出来,又在木牌上钻了一个洞。木牌上没写字,他在上面画了一只发卡、一束紫柳花。紫柳花是缠绕着发卡画的。他还跟秀秀要了一根红绒线,然后把木牌系在红肚兜上。
此时此刻,马二梭分明感觉到独立营的人实在太少了,而有着被偷袭经历的原运河独立营的人,只有他和黑豆两个了。马二梭忽然感觉他其实不会当营长,马筢子不止一次提醒他,让他紧着扩充队伍,还说队伍越大越好。马筢子还让他建立根据地,甚至还说到哪怕拥有十几个村子的地盘也行,他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马筢子的话在他那儿变成了一阵风。还有,到运河堤上伏击侯得才,马筢子也是极不赞成的,直到要动身了,马筢子还让他再想想。
马二梭很想再说些什么,即便说说纠结该如何排解也行,但是马二梭只是在每个人的脸上望了一眼,接着就把一根紫柳条放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咬,那样子像是啃骨头的。吴春牛悄悄地拽黑豆,黑豆不理他,他又挪动到肖八万身边,捅捅肖八万再指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嫌肖八万死性的。说马营长嘎吱嘎吱地咬紫柳条,一准是心里缠绕成麻花团了,作为亲戚的肖八万就应该为营长着想,官长上司憋得难受,当下属的不能光看着。吴春牛说:“八万你已经是个老兵了,你得说话,你想让马营长憋死啊。”
肖八万说他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营长为什么犯纠结,既然都是杀日本人,既然八路军那边人多,既然还是欠了人情的,那就合伙干就是了,连想也不用想。肖八万说:“老虎你吃过官家饭,你又是当过狱警的,你还是排长,你帮营长出个主意啊!”
吴春牛冲着肖八万翻白眼,又抓着肖八万的手指在地上划,划的是“我叫吴春牛”。
肖八万没说话,吴春牛也没说话,最后还是黑豆打破了沉默。黑豆说他们这些人其实早就明白了营长的难处,营长没必要考虑他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这些人里也许有不想合的,他是宁愿自己憋屈也不想让营长憋屈。黑豆说:“马营长你下命令吧,你就是让我们喝着号子攻县城,我们也不会后退一步!”黑豆偏转身又望吴春牛,吴春牛也站起来打立正,忽然亮着嗓子喊了一句,喊的是:“我听官长上司的!”所有的人都齐刷刷站起来,全都不眨眼地望着马二梭,全都喊:“马营长你下命令吧!”
马二梭吐了紫柳条,又在嘴巴上抹一下,说:“那就合吧。”走出紫柳丛的时候,马二梭又在黑豆身上踢了一脚,又说:“我还没想好,都是你这个熊玩意儿嚎嚎的!”
黑豆打个迟疑,接着又苦笑着摇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马二梭他们回来正好赶上吃午饭,半个钟头之后,营部派人传令,说下午举办联欢会,所有人都要参加。肖八万问吴春牛联欢会是弄啥的,吴春牛又记起上午肖八万拿话噎他,于是故意戳弄着让肖八万出洋相,说联欢会就是比摔跟头,谁赢了就奖给谁一套新军装,肖八万一听就乐了。黑豆却悄悄地凑到马二梭身边,说他看出苗头了,姓侯的弄这一套,就是想让独立营出丑。黑豆说:“马营长你想吧,咱们还能欢得起来啊?郭先考和李大囤是表兄弟,表哥郭先考死了,李大囤也挂了红彩,他还会乐呵吗?”
马二梭随口哼哼了一声,说:“那就堵住耳朵闭上眼!”
说是联欢会,其实也没唱歌也没表演节目,看着倒像是阅兵的。第一营以分列式踏步进入指定位置,4个连组成16个方阵,每个方阵前各有3名领队手,以尖刀状行进,首尾相连,依次衔接。按照事先安排,独立营也要组列进入,独立营只有27个人,即便排成单列,也比第一营的方阵短,看着像是截去了半截的牛尾巴,而牛尾巴原本就不长。黑豆拿眼角瞟侯得章,侯得章神情肃然,在他身边出任队列指挥的副营长牟利光,却是面露得意之色,接着就喊了一声:“欢迎独立营入列!”
黑豆急了一头汗,紧着问马二梭怎么办,马二梭根本不看他,昂着头只顾自己往前走。黑豆打个愣怔,突然地大喊一声:“独立营的弟兄们,跟着营长前进!”马二梭走到对面坐下了,其他人也跟着坐下。牟利光挥舞着小旗示意马二梭他们列队站立,侯得章抢过小旗向下一劈,喊一声:“新兵连入列!”
几乎没容马二梭他们看清,被积雪压倒了的茅草地上忽地跃起一支队伍,清一色的日式三八大盖,清一色的英俊青年,连体形身高也像刀裁过一样的齐整,而一百多人的连队匍匐在身旁的茅草丛中,竟然没被发现。方阵中响起掌声,新兵连在掌声中不停地变换队形,时合时分,或横或纵,怎么变换都跟刀裁过一样。队列定格之后,连长孔雨林挺胸收腹跨前三步,面向侯得章敬礼禀报:“运西新一团第一营新兵连向您报到,请指示!”侯得章原本是要讲话的,后来他的目光落到马二梭脸上,马二梭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偏转身跟牟利光说了一句:“活跃一下吧……”
牟利光也瞥了一眼马二梭,接着又冲身后招招手,扬声宣布联欢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第一营走出四个人,一个拿镲的,一个拿小锣的,一个拿鼓的,一个拿大锣的。先是各自敲打乐器,乐器声停止,拿鼓的先说了一句:“烂嘴吃大蒜。”
拿镲的接一句:“拉稀吃凉拌。”
拿大锣的说第三句:“臭袜子捂眼说看不见。”
拿小锣的翻瞪着白眼跟一句:“傻蛋!”
第一营队列中一片哄笑。吴春牛乐呵呵的,冲黑豆挤眼,黑豆看见马二梭还是紧紧地闭着眼,抓把土扬到吴春牛脸上,说:“你也是傻蛋!”一直到联欢会结束时,肖八万也没等来比试摔跟头,他疑惑着拉住吴春牛,埋怨吴春牛跟他说了假话。说他原本要赢一身新军装的,结果光看人家耀眼明光的了,光听见人家又说又笑了。看了眼馋,还不如不看。吴春牛指指马二梭,低了声地说:“现在让你看马营长的脸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