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草甸子深处有棵老榆树,又高又大,一对黑老鸹在树顶上絮了个窝。麻叔早就说等老鸹下蛋的时候来给我们掏老鸹蛋烧着吃。大草甸子的草长到了没腰深,树上的那对黑老鸹叫个不停,下了蛋,要抱窝了,麻叔却不再来挖野菜了。
解放军打下了四平,长春四周就都解放了。
守长春的是国民党的中央军主力,明知道要失败了还顽抗死守。解放军把长春像铁桶一样围住了,非要逼迫国民党部队投降不可。枪炮声一停,城里更增添了紧张不安和恐怖阴森的气氛。中央军在街头堆起了水泥碉堡,楼顶架起了机枪小炮,铁路上修筑了工事,路口拦上了铁丝网,成天用大喇叭喊解放军要打长春了,叫老百姓躲到屋里不要出来。店铺关了板儿,路上没了行人,我们小嘎子可不管这些,照样四处跑四处钻。大草甸子是我们的乐园,工事、铁丝网还能拦得住我们?
老榆树上的黑老鸹叫得我们心里直发痒。麻叔说话不算数,不来给我们掏老鸹窝,哼,我们就不会自己掏吗?那小小的老鸹蛋对我们这些很久没有吃着荤腥的小嘎子具有着莫大的诱惑力!
我们的队伍向草甸子深处进发。我们一边走着一边争论着谁上树。狗剩儿十二岁了,年龄数他大,个也数他高,他很神气地说:“你们谁也不行,看我上去,连老鸹一块抓住!”
盘脐子比狗剩儿小三岁,身子却比狗剩儿壮实,他不服气地说:“别逞能了,你属牛,老牛在地上走都走不快呢,还想上天?还是看我的吧!”
小老丫担心地说:“你太笨,上去摔下来咋办?”
我有些着急了,说:“要不,咱们别掏了。我妈说,吃老鸹蛋长花脸,长大了娶不着媳妇。”
小老丫抢着说:“我,我不要媳妇。”
狗剩儿和盘脐子拍着手,吃吃地笑着说:“羞、羞……”
冷不丁,前面忽地一下腾起一个巨大的黑影。狗剩儿和盘脐子吓得“妈呀”一声扭头就跑,我和小老丫却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光知道“哇哇”哭了。妈妈不让我往外跑,常对我说野地里有老妖怪和琵琶精专抓小孩吃,眼看遇到的这个东西会不会……
“叮铃铃——叮铃铃——”什么响声这么清脆,这么动听?声音还越响越近。我挪开揉着眼睛的手,只见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伸到我的面前,随着它的摆动,挂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了有节奏的叮铃声。
“骆驼——!”
我惊喜地喊叫起来。
我知道关东年年都有牵着骆驼来扎针卖药的蒙古人和关里人,他们驮来膏药、大粒丸,还有妇女用的雪花膏,针头线脑,换回的是人参、熊胆和大头银子。拉骆驼的一来,我们就跑去看热闹,听那拉骆驼的说一套儿一套儿的顺口溜,唱一段儿一段儿的蹦蹦腔。有一回我肚子疼,有个拉骆驼的给我吃了一团黑糊糊的大药丸,不大一会儿就不疼了。妈给他一块大头银子,他还把我抱到骆驼身上坐了一会儿。骑在大骆驼背上,真“恣儿”透了!
听见我的喊声,狗剩儿和盘脐子跑了回来,小老丫也止住了哭声。
前面又传来一声声像羊羔似的叫声,那声音颤巍巍的,充满了哀痛,叫人心直抖。大骆驼昂起头来,痛楚地嗥叫一声,扭回身踏踏地朝那叫声跑去。我们不由得跟着它紧跑起来。
大骆驼站住了。它的面前是一个大炸弹坑,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大,一层楼房那么深。坑里有只小骆驼,真可怜,小骆驼瘦骨嶙峋,站在那儿身子直打晃儿。它试着想往坑上蹦,可刚一迈脚,就趔趔歪斜地要跌倒。
这是哪儿来的骆驼呢?小骆驼又是怎么掉到坑里的呢?它一定是饿坏了!
“快,把它拽上来!”
狗剩儿第一个跳进了大弹坑。
小骆驼对我们很害怕,我们要推它的屁股,它却乱转乱蹦。大骆驼没有理解我们的一片好心,在坑沿上直劲儿用蹄子刨土,扬起的灰迷了我的眼睛。
我们使出了浑身的劲儿也没把小骆驼推上去,一个个累得张嘴呼呼直喘,坐在弹坑里瞅着小骆驼发傻。
“小骆驼有鼻嚼!”小老丫忽然喊起来。可不,小骆驼的鼻眼里真的穿着一个铁圈,铁圈上还带着一根绳头。哎呀,这么点儿就给带上鼻嚼,它该多受罪呀!
狗剩儿一拍脑袋瓜,跳了起来:“有了,快把裤腰带都解下来!”
狗剩儿把四条布带子连在一起,一头儿拴在小骆驼的鼻嚼绳上,然后爬出弹坑,把另一头儿拴在大骆驼的鼻嚼上,吆喝大骆驼往后退。
大骆驼真懂事,它在我们的一片加油声中,稳稳地向后退着,一步一步,终于把小骆驼拉了上来。小骆驼一上来,就一头钻到大骆驼的肚子底下,贪婪地吃起“咂”来。我一高兴,两手举起来拍巴掌,裤子掉到了脚背上。
大骆驼的背上一边搭个黑布口袋,两只口袋都鼓鼓的装着东西。我从前见过拉骆驼的都用这样的黑口袋。真奇怪,这个拉骆驼的人哪儿去了,是叫中央军拉夫抓去了,还是叫流弹给打死了?
我们把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一个口袋装的是旧衣服,一个口袋装的是药,装衣服的口袋里还有一只铜铃,和大骆驼脖子下挂的一模一样。我举在手里,一边跑一边摇,这铜铃发出叮铃叮铃的歌唱,是那么脆亮,那么动听!
小老丫哭咧咧地抱住我要这个铜铃,盘脐子也扑过来凑热闹,我们仨扭成了一团。狗剩儿从我手里把铜铃夺过去,生气地说:“这个铜铃谁也不能给,小骆驼戴上最合适!”
狗剩儿从自己的裤腰带上撕下一条布把铜铃拴在了小骆驼的脖子下。
大骆驼很灵性,对我们非常亲热,自动地跪下前蹄让我们轮流爬上去,在那两座驼峰中稳稳地一坐,它就站起来,迈开稳重的步子,在那有节奏的叮铃声中,唤起我们一阵阵的欢笑。
瘦弱的小骆驼跟不上我们行进的队伍,不时地摇晃着脑袋,在那杂乱的叮铃声中发出一阵阵凄婉的呜咽。它一叫,我们的兴致就消失了。小老丫用野花给它编了一个花圈,套在它的脖子上,搂着它,像哄小弟弟似的哄它,它还叫;盘脐子挖来几把野菜,递到它的嘴边,它闻闻,还摇头。
我们的肚子在咕咕叫,我们知道小骆驼也是饿了。大骆驼太瘦,没有多少奶水喂它。
咳,怎么能叫小骆驼吃饱了,长壮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