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1999年第08期
栏目:中华魂
黄砚午觉醒来,伸了一个懒腰。这一觉睡得可真足。他溜溜达达到了院子里,在正开得不亦乐乎的月季花前,深深地呼吸着。月季花的芳香具有醒脑怡人的作用,能帮助他较快地驱除眠后的倦意。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黄砚开了门,是个二十来岁的陌生人。
来人目光炯炯,道:“请问屠龙手在家吗?”
黄砚道:“我就是。”
来人拱手道:“久闻大名,特来拜访。”
黄砚微微一笑道:“请进。”
黄砚是本地颇负盛名的棋手,棋风牛猛泼辣,大刀阔斧,经常宰杀对方的大龙,故有“屠龙手”的美称。由于名声在外,时常有陌生人登门较技,他已习以为常了。
坐定,黄砚道:“听口音这位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来人点点头,道:“我家离这儿很远。”
“喔?”黄砚随口问道,“什么地方?”
来人诡秘地一笑:“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我想向阁下请教棋艺,等下完棋我再奉告。不知阁下是否愿意屈尊落子?”
黄砚奇怪地打量着来人,虽说此人的长相打扮与常人无异,可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黄砚道;“这位兄弟既然光临寒舍,岂有不奉陪之理?请教谈不上,我们切磋一下而已。”
二人落子。
黄砚见来人有些神秘,不敢粗心大意,凝神以对。
下了几十着,黄砚不由心中沉甸甸的。来人布局开阔,着法不俗,从开始到中盘,着着领先,宁弃一子而不失先手。
黄砚额上冒汗,那光润的棋子捏在手里沉如巨石。
他很窝火。以前与人交锋,大砍大杀,痛快淋漓,即便输也输得熨贴。现下却缚手缚脚的,有劲无处使,那霸道雄浑的招数施展不开,犹如力能开碑的铁拳打到棉花上。
激斗中,黄砚的一条大龙陷入围杀之中。
以前黄砚几乎都是剥别人的龙皮,抽别人的龙筋,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让来人将大龙屠掉,那太损屠龙手的美誉了。黄砚展转腾挪,使出浑身解数。他瞪大双跟,全神贯注,搏杀中自己仿佛就是那条大龙。
他不甘心被屠,左冲右突,啸声遏云,欲脱困而出。
来人刀光霍霍,出手狠辣,不留丝毫余地。
血花四溅。大龙遍体鳞伤,扭曲着,挣扎着……不多时,在来人咄咄逼人的攻击下,大龙苟延残喘。
来人悠然地落下最后一子。
黄砚心口一痛,仿佛被一刀插在心窝。这是致命的一刀。黄砚呆呆地看着那条已无可救药的大龙。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抬起头:“这位兄弟棋艺高超,黄某佩服。敢问尊姓大名?”
来人微笑道:“我叫楠木直一,从日本来。”
黄砚一下子站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是……”
“对。我是大日本皇军驻凤凰山部队长官。”
没想到来人竟是小鬼子,怪不得看起来有些异样。黄砚又惊又恐,一时间呆若木鸡。
楠木起身道:“你们中国人怕是有爱吹牛的秉性。阁下这等末流小技也敢称屠龙手,以此推论,那我们大日本帝国人人皆可屠龙。我看阁下还是更名为屠蛇手较为名副其实。”说罢,扬长而去。
出了黄砚家门,一个人迎了上来,点头哈腰道:“太君,您大获全胜了吧?”
楠木摇了摇头,道:“不堪一击。你们中国人就是不行。尹宝,明天再去会会别的高手。”
楠木在日本棋坛上有“钻石”的美称。他学棋较晚,十三岁才摸子。但他天赋极高,二十三岁已升为四段。其时日本段位晋升制度很严,四段以上高手寥寥无几。楠木曾有过连胜两个六段高手的战绩,一位享誉棋坛的高手断言,将来楠木会成为棋坛霸主。
楠木坐在榻榻米上,连连摇头。
十几天来,在尹宝的引导下,他接连私访了遂远九名高手。为了使他们能正常发挥,他每次都是在下完棋之后才报上真实身份。而尹宝则由于时常耀武扬威,许多人都认识他,便被留在房外。其间有俩人与他杀得较为激烈,他凭着深厚的官子功夫取胜,余者皆难与他抗衡。
楠木对毕恭毕敬的尹宝说:“尹宝,遂远再没有高手了吗?”
尹宝谄笑道:“太君,剩下的还比不上那九个呢。太君您造旨那么高,那些乡巴佬怎么会是您的对手呢?”
楠木瞥了尹宝一眼,道:“你刚才的话有两个地方不对。是造诣而不是造旨。作为一个中国人,中国话应该比我这个外国人好。你不应该嘲弄中国人,否则你也是在嘲骂你自己。”
尹宝尴尬道:“是,太君。”
楠木道:“你再好好打听一下,给我找个厉害的对手。”
尹宝面露难色,但还是道:“嗨依,太君。”
两天后。尹宝去见楠木道:“太君,我打听到一个高手,可是……”
“怎么了?”
“他已封棋了。”
“封棋了?”
“对。三年前他就不下棋了。”
“为什么?”
“打听了许多人,都不知道。”
“他的棋艺比那九个怎么样?”
“只高不低。人们都叫他三子仙。据说他下棋常常让人三个子。”
“三个子?”楠木眼睛一亮,“什么岁数?”
“六十多了。”
楠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过了片刻,道:“好,我就会会他。”
“可是他已经不下棋了呀。”
楠木道:“戒由人立,能立就能破。”
尹宝欲言又止。
当楠木知道面前这位就是“三子仙”陈源时,不由愕然。
但见陈源满头黑发,如夜似墨,无一根银丝。
楠木恭敬问道:“老先生高寿?”
“六十四。”
“真看不出。老先生真不像六十多岁的人。您一定深谙养生之道。”
“山野之人,会什么养生之道,活就是了。”
“久闻老先生棋艺俊拔,今日登门,请不吝赐教!”
“可惜我已经封棋了,否则可以领教一下先生的棋艺。”
“敢问老先生为何封棋?”
“人生如棋,棋如流水。行于所行,止于所止,都顺其自然,不宜勉强。我觉得与棋缘分已尽。”
楠木知道陈源暗示自己不要纠缠,却装作没有听出弦外之音,激道:“我千里迢迢来到贵地,想领教一下高手的风彩,与贵地屠龙手等九位高手切磋了一下,承他们手下留情,我一盘未输。老先生能不能破例和我下一盘,让我真正理解围棋高境?”
陈源面无表情,道:“不行。既已封棋,焉有再下之理?”
“老先生是不是怕有闪失损了名誉?我立个毒誓,我若侥幸获胜,决不会将此事张扬出去。”楠木不愧为中国通,知道中国人对“晚节”看得很重,也知道立誓在中国人心中的分量。
“楠木先生想必知道中国有句古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老朽已经发誓不再摸棋子了,怎么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呢?”
楠木话锋一转,道:“贵国棋术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但现在已呈颓势,难与我们抗衡了。”
陈源手抚了一下黑发,带下了一根发丝,道:“不见得。”
“我一人连挫贵地九位高手,还能看不出来?”
陈源端详着手中的发丝,道:“那是由于你没有遇上真正高手。”
“真正的高手是需要手谈才知晓的。”
陈源两个手指捻着发丝,道:“可惜你来晚了。如果我未封棋,就可以好好与你较量一下,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中国围棋。”
“中国?这个名字不久就要消失了,我们皇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很快我们就会席卷贵国,那时国将不国了。”
陈源将发挣断,弹在地上,道:“楠木先生,你应该知道泱泱中华,风流千载,靠的是什么?靠的是我们中国人的勇敢和智慧。阁下不妨拭目以待,看我堂堂中华究竟是傲啸于世,还是任人宰割!”
楠木面色稍稍凝重,道:“好,有骨气!老先生的爱国之心令人敬重。不过我还是想和老先生下一盘。三天后我再来,希望届时您能回心转意。告辞了。”
尹宝恋恋不舍地瞟了陈源的孙女一眼,随楠木走了。
陈源的孙女蛮漂亮的。
三天后,天色阴暗,如同罩了一张灰网。
尹宝劝道:“太君,今天就别去了,怕是要下雨。”
楠木道:“带上伞。”
“明天去不是一样吗?”
“我已经答应了陈源,不能不守信用。”
二人骑着马来到陈源家。
一见陈源,二人呆了。
楠木迷恫道:“老先生,您的头发……”
陈源满头发丝如银似雪。
“它早该这样了。”陈源微微一笑道。
楠木感受到了陈源散发出一种威严,不由肃然。他小心翼翼道:“老先生想通了?”
“小映,拿棋来。”小映是陈源的孙女。
陈源回答得是那样的痛快,大出楠木的意料。他本以为不会如此干脆,他早想好了以武力相威胁。
楠木的双目闪烁着得与劲敌放手一搏的喜悦,沉声道:“多谢老先生赏脸!”
陈源淡然道:“无所谓,一盘棋而已。”
小映端来了棋盘棋子。
楠木道:“老先生,我有个想法。咱们这盘棋不妨视为我们两国命运的先卜。谁赢了,就预示谁国的胜利。您看如何?”
陈源微微一怔,凝重道:“可以。”
楠木道:“老先生请先手吧。”
陈源道:“你是客,你先。”
楠木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楠木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胜!胜!胜
每遇劲敌,他赛前总是这样默默地进行精神鼓动的。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拈起棋子,定在棋盘上。
棋子和棋盘接触时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楠木感到这响声很悦耳,一丝笑意从脸上掠过。这是个好兆头。楠木驰骋棋坛近十载,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预感。据他的经验,如果第一枚棋子落时声音听着心旷神怡,那么这盘棋十有八九就赢了。
但他却丝毫不敢大意。陈源绝非寻常之辈。
楠木投下的每一子都经过深思熟虑。他把每一子都当成与人决斗时手中的子弹,务必使每一子都发挥出最大的潜能。
黑白子交错纵横,杀机四伏。
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二十几手下来,楠木便暗自赞叹:陈源果然身手不凡。
盘面上黑白子逐渐增多。至五十手,平分秋色。
楠木思忖良久,下了一着。
陈源淡淡地看着棋盘。
楠木不动声色地去看陈源,那白发如银针亮雪般刺眼夺目,不可藐视。楠木心中生出莫名的怯意,收拢目光,再观棋局。
尹宝不懂棋,他懂人,他不时地看着陈源的孙女。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如同黑白棋子,迷人得很。尹宝双目如利刃般,像要割下那水灵灵的肌肤咬上几口。陈源的孙女目视棋盘,没有看到那贪婪的目光。
陈源落子。
楠木心中一紧,一惊。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那一招,日本一流高手罕有能破的、而陈源却并未费事就化解了,并且顺势抢得先手。
好厉害的陈源!
楠木身子微微前倾,双目明亮如炬,像一头伏在树上的豹子,正要扑向从树下经过的猎物。愈挫愈奋,这便是楠木的风格。
进入中盘,二人扭杀起来,短兵相接,白刃见血。楠木灵感频现,妙手迭出,发挥得淋漓尽致。
陈源的一着如铁拳捣在楠木的脑门。
这一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楠木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此着大违棋理。凡是通晓棋术的人都不会这样下。然而陈源这样下了。
结果是楠木进退维谷。
棋是死的,人是活的。楠木此时才真正明白老师曾经说过的这句话的含义。
楠木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好的对策,但他又不愿勉强落子。须知走出这一个缓手,以后便处处受制。要想再翻过身来,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