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被闹钟一遍遍地催着起了床,这两年来,他已经习惯晚睡晚起。苏先生说过,你年轻人可以多睡觉,总不至于要跟我一样起居吧——伦敦后来想起来,他大约是被苏先生的这句话给感动了。苏先生的意思,你可以按照你自己的作息时间来安排。
伦敦顿觉时间富足起来。他刷牙,洗袜子,清理洗手池。哼着曲儿往垃圾桶丢牙膏壳,手一偏,掉到地上,见地上一根头发,忽地就想起米粒来。
米粒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际,偶尔的,在脑后绑一根马尾,一甩一甩的。有一次,伦敦实在觉得好看,傻傻地想,就算我看到的永远是你的后背,我也愿意——这句话写到了他的日记里。后来米粒没有痕迹地离开他,伦敦再翻到日记里的这句话,竟然有些愤懑,舍不得划去,又不想看到,他找一张纸,盖住,用透明胶带纸粘起来。
记不得有多少次,跟米粒在石板上赤脚走过,米粒跟米医生从县城来到这小镇,伦敦便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上学,放学,一直到后来米粒学骑自行车,伦敦在后面扶着,米粒歪着身子踩着踏脚,尖叫着一路从东往西。也摔过几次,米粒爬起来拍拍灰尘又笑了。
米粒就像伦敦的影子,左右相随着往前面迈了过去。
初中毕业,伦敦和米粒上了同一所高中,高三最后一年,米医生忽然病故。是伦敦父亲给做的法事,伦敦默不作声陪着米粒守灵。第二天,米粒送父亲上山。待亲亲眷眷都走了,伦敦父亲掏出一封信来,米粒有些惊惧,道士先生怎么会持有我爸的信,是遗书吗?
抓过来读,杲了半天,忽然便哭,回不过气来,顾不得长幼,对着道士先生吼:你这铁石心肠的人,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事后,伦敦才知道,米医生是自尽身亡,他是医生,要提前奔赴黄泉实在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但是,伦敦不明白,米医生为什么要自尽呢?
这个问题伦敦从未获得准确的答案,在家里,不允许提起这个话题,而米粒在对着道士先生吼过之后,再也没有跨进论敦家的门。尽管米医生在信里托付道士先生一二,也有交代米粒今后就在伦敦家过日子,但米粒斩钉截铁地对前去劝慰的卜家人说,离我远点。
米粒的不近人情让伦敦措手不及,他不知道遗书内容,他永远记得米粒看信时那种万千复杂的神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透露一点关于信的内容,让他跟米粒之间忽然垒起一面厚厚的墙。
不久,米粒离开学校离开良溪。伦敦再也找不到米粒,有关米粒的所有信息都是从旁人的谈论中获取。
伦敦的家在离县城三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小镇保留了老底子的模样,一条狭长的青石板小街,两边一溜儿店铺。剃头店,日杂百货店,赤脚医生诊所,自行车修理铺,从街东到街西,不过两百来米。在这个叫良溪的镇上,父亲被大家尊称为“先生”,这门特殊的手艺让父亲自豪,也使卜家在良溪有非同寻常的地位。
父亲从地道的农民成为道士先生,有过一个短暂的插曲。有一年“双抢”,父亲没有任何征兆地消失了。待他回来时,伦敦几乎不敢相认。那天,父亲被人簇拥着来到家门口,显眼又陌生,古怪又可笑。他穿一件长长的灰色的袍子,后背上一个烫金八卦图案,手里一个锃亮的铜制铃铛,最重要的是,这个男人戴了一副墨镜。除了说话的声音能够依稀辨认出曾经在卜家生活过,其他一概,都是伦敦生疏的,伦敦一下子不能适应这种巨大的变化。
下了车,伦敦背着一大包东西,亚伦婚礼要用的毛巾、面巾纸,还有喜糖。水根穿着高帮雨靴跑来,接过伦敦手里的塑料袋子往独轮车上装,水根手指关节粗大,右手食指中指焦黄。
在良溪,水根是伦敦唯一的伙伴,从小学到高中一路同学,直到水根中途突然休学。后来伦敦考上大学,水根来家里看他,伦敦劝水根戒烟,水根说,你看我们良溪,满眼的山,我跟谁说话去。就这么一句,却让伦敦听出了旷古的寂寞来。可你又何必休学回家,考上大学就出去了,世界很大的。伦敦说。
“早晚要回来。”水根独自抽完一根烟,走出伦敦家。自那后,他俩便很少坐在一起说话。伦敦回家,水根也不太来串门,像隔一座山,远了。
独轮车有些旧了,伦敦记得小时候,他跟水根坐在独轮车两侧,水根父亲推着他们往村外去。记忆泛起,任凭日子往前走,即便他们找不到共同的话语,藉由童年少年作底子,终是暖热的。伦敦想发发感慨,但克制自己不怀旧。有些尴尬,他搭讪着问水根田里地里山林的收成,水根没多说,只递一根烟给伦敦,伦敦犹豫着接过来,水根啪一下点了火机。伦敦吸一口,猛烈地咳嗽,水根抓起车把,不声不响地往前去。
伦敦呆呆地看了会儿水根的背影,黄昏里,有些苍凉的味道。水根沿着小路往家走,小路尽头一排灰色的宿舍楼,宿舍楼是医院的职工住房。早先是棒冰厂,棒冰厂关闭后,曾被一个热心戏剧的乡镇企业老板接管,成为小镇戏班子的宿舍,戏班子散去后,医生住了进来。宿舍楼和老街隔了一条溪流,地处田野边沿,安静闲适。有个院子,种了一些木槿花。医院搬进新大楼后,这里改建成了一处简易的养老院,鳏居老人,子女外出谋生常年不归家的独居老人,都被安排到了这宿舍楼。早年,这幢灰白色的楼房是小镇唯一看起来比较规整的建筑。米粒的家在宿舍楼的三楼,走廊尽头。那里有一个木头搭起来的架子,搁了煤饼炉,过了几年,木头架子改成铁架子,升高一些,簇新的煤气灶曾经让伦敦羡慕不已。
这条路伦敦不知走过多少次,从家出来,经过一座木桥,再拐一个弯,便到宿舍楼。上学时,伦敦每天到米粒家楼下等,从小学三年级米粒转学来良溪开始,到初中毕业。九年,嗖的一声过去。
远远地听到哭声,像突然爆发,声音从宿舍楼传出来,让伦敦恍惚觉得时间又倒了回来。他想起米医生过世的那个夜晚,说话声哭声混杂在一起,活着的嘈杂。
从宿舍楼经过,从田埂走回家,忍了几次,还是回头看了看三楼,水泥栏杆,雨水侵袭过后的影子。门帘,对联,晾衣竿子,铁架子上的煤气灶,挂在梁下的竹篮。这一切都跟原来一样,生活必需的物件,都有着,等待着。
可是,没有米粒。
进家门,亚伦一五一十地跟伦敦说一些要点。妹妹要出嫁,哥哥伦敦是娘舅。在良溪镇,娘舅代表的是女方最为尊贵的客人,要被尊重,要被款待,要不由分说地接受突然递过来的红包、香烟,以及一切表达男方家底的物什。
亚伦的项链手链耳环以及高高冒着尖的永芳发型,告诉哥哥伦敦,她将嫁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是一个好人家。
婚事定在中秋,那必定是黄道吉日,关于天气,亚伦已经听过无数次预报,她很放心那轮将圆的月亮。母亲想给待嫁的女儿掐指算算——很多年前,父亲身穿灰色长袍回来的那个黄昏,是母亲第一时间获取了这个信息。但囿于某种约束,她还是强忍着不让自己伸出手指来。
不知从哪天开始,母亲获得了神秘的力量,她可以掐指算出邻家走失的狗狗在东南方还是西北方,或者在哪个池塘边打盹儿。
这几天,家里空前地喜气,房子新整修一遍,自从父亲有了“手艺”之后,家里的经济情况改善不少。虽然这个手艺在伦敦看来不尽如人意,但作为儿子,他深知自己无力阻止一个人对于某个命定事业的钟爱。屋子亮堂,大红大绿萦绕,红枣,红花生,红被面,红头绳,红窗花,红对联,红蜡烛,所有的物件都披上了红色。
伦敦内心渐渐升腾起一种炽热的情绪,似乎这次不是妹妹亚伦要出嫁远离,而是她刚刚回家。这样突发的心绪,让伦敦备感兄妹情分的珍贵。他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尾随亚伦到这到那。张罗闺房私密的婶娘终于看不过去,把伦敦挡在了门外,说,你就没有自己的事要做?
伦敦这才在楼梯口站住,再从种种迹象中回过神来,妹妹真的要出嫁了。
伦敦走在空旷的田埂,芒花开了,水稻开始泛黄,泥土气息扑面。伦敦梳理一下情绪,心底有个声音响起来:其实我不怕蚂蝗,也是可以下田劳作的。正想着父亲,远远地,父亲跌撞着过来了。见了伦敦,一愣,若有所思。伦敦喊了声爸。父亲说,你怎么到田畈来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着,上木桥,父亲站住,说,大书先生走了你知道吧。
伦敦嗯了一声。他回家当晚,就听人说起大书先生的事,大书先生说了一辈子的古书,声音洪亮,到后来连话都不能说了,大概是声带坏掉了。因了卜家有喜,这丧气的事人家不便说。又说,大书先生跟卜道士有过约定,以后他走了,卜道士一定要替他做法事。“只有你给我做法事,我才去得安心。”这话在大书先生活着的时候,父亲是作为炫耀单列出来的,是作为谈资的。可是,卜道士要嫁女儿,大书先生家人不好意思开口,差人去外乡请道士。去了两天,回话说,有卜道士在此,没人敢冒昧前来。是谦虚,也是事实。
自卜宗全穿上那身道袍,远远近近的乡邻,但凡有人过世,都是他摇着铜铃把亡灵引领到该去之所。很快的,“卜”这个姓氏形同虚设,都喊他“先生”,在乡村,这是无上荣耀。可伦敦却不这么看,他多少有些厌弃父亲这身袍子,以及用这件袍子换取的报酬。
伦敦不是不知道,身为道士的父亲每每为亡者做一场法事,都将耗费巨大的精气神,像死过一次还魂回来一般,回家都带着阴郁之气。家里有只特大号的专为父亲备下的木桶,进得家门,直奔木桶洗濯。然后,道士才会转换身份,靠在躺椅上休憩,再慢慢地让家人收拾他带回家的物品。那些都是办丧事的人家给的,毛巾五块,球鞋三双,脸盆一只,白糖七斤,香烟一条,一只猪蹄,三块发糕;塑料袋里,照例有个红纸包,封了九十九块钞票,有的人家手松一些,也给一百一十块。
过几天,母亲拎着包裹出门去,到集市铺开一个摊子,出售这些东西。尽管如此,伦敦依旧觉得由这些物品换来的钱,和死亡脱不了干系,带着生命尽头的某种暗示。大学期间,伦敦每每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学费,都觉得那纸币是冥币转化而来,带着纸钱的气息、哭腔、哀怨。直到后来,他实在不愿再接受家里的资助,去一家植物园打零工,以赚取后两年的学费。
再过两天就是亚伦的大喜日子,卜家乃至整条街上都是喜气,虽然时不时传来突发事件一般的哭声,但终究是喜气盖过了哭声。酒席要在街上铺开,桌子椅子锅碗瓢盆的都已经装运到位,帮工的拎着水桶往街面扑水,要把街面洗干净,青石板发出沉寂的光。早先,伦敦最喜欢看这样的颜色,靛蓝色的,与夜色相融。但如今,这色彩却与一场婚礼有关,这让伦敦觉得有了某种贴己的亲切。
他穿过街道回家,一路被问候,诸如现在工作怎么样。听说那个苏老头脾气很古怪。听说你不光替他料理草草木木的,还得陪他吃饭。听说他早年也是从良溪出去的你知道吗。听说他原来在国民党部队做过事情当过逃兵你知道吗。
伦敦大都不回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家人在一起坐着也都会谈这些。以前,伦敦会厌倦,这回,看着街道干干净净的,亚伦将穿上大红的呢子套裙为乡里乡亲为亲朋好友敬酒,递烟,伦敦便觉得亲朋间的问候可亲起来。
一个晚间,父亲正跟母亲面红耳赤地争执起一件事,父亲像当年忽然离家一样,话语中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母亲败下阵来,想用哭泣来替代她的反抗,又因即将嫁女,流泪总归不吉利,只得压下一口气,说,你这是要让亚伦恨我们一辈子吧。
原来事情还得回到大书先生的法事上,大书先生家人跑了很多地方,还是没有请到道士先生,便来恳请卜道士。“先生啊,我爹在世时你们有约定的,他走之前跟我说过的。”
家里正在办喜事,而主人却要去主持一场法事,放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亚伦躲在楼上落泪,母亲终于忍不住,剁碎了那顶道士帽。
像忽然被削去了脑袋,父亲下意识地捧着头逃出家门。等伦敦找到父亲时,父亲一改容颜,仿佛过了一百年,神情自若,像个知书达理又仙气十足的绅士。
只有你才能替我圆场了。父亲说。
圆什么场?伦敦问。
替大书先生做一场法事。
恍惚之前,伦敦觉得一双巨大的手,从高处下来,紧紧地攫住他的衣领,以至于他觉得刚换上的白色衬衫被撕了一个口子。他有些胸闷气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