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山西文学》2013年第07期
栏目:小说
四姨被四姨夫那头蠢驴,石杵子舂莜麦一样舂了一辈子。四姨说,怨自己蠢呗,要不怎么会叫蠢驴,舂一辈子呢?
在外人嘴里,说法可就不一样了。在我们老家,早些年提起王五媳妇,都会睁大眼一惊一乍:“那货?咋说哩,烂得跟庙湾那口石砵子,差不多!”
这让外公家的亲戚们很没颜面。大家都躲得老远老远,甚至不愿说自己是外公家亲戚。其实,都是借口。
外公家和我家一样,解放前,也是名满全县的四大富绅之一。我们县过去流传四句顺口溜,至今尚有余响。说,“东川郭,家中牛羊比鳖多。西山王,讨吃上门一斗粮。北窊吕,元宝树上结桃李。南岭韩,慈禧逃难借盘缠。”
我的外公,就是慈禧借盘缠的南岭韩。我不知道这是真实历史,还是世人杜撰。就是实有其事,慈禧当年逃难去西安路过我们县时候,外公还没当家,借盘缠给慈禧老佛爷的,当是我的曾外祖父。外公家曾经的门第,算不得诗书簪缨之族,也够上钟鸣鼎食之家。然而就是这样声名显赫的一户人家,竟出了四姨这么个“不肖子孙”。话,还得从四姨出阁说起。
听说在四姨出嫁前,外公家家道已败落下来,远比不得慈禧借银子那阵儿。败落的主要原因,不是外公不争气,也非子弟纨绔。若说外公不争气,就是他没给老韩家种下个传宗接代的。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说外公没后吧,也不恰切。外公生了四个黄花闺女,且一个赛一个漂亮。然在旧社会,闺女是不能算作后的,因为她们不能给韩家接续香火。好在外公开明,没怨妻子。公公婆婆也说不得嘴,曾外婆给老韩家,也是连生三个丫头片,末犊子才生下外公。所以,在外公看来,不是“地”不好,是“籽”在退化。努力耕耘吧,说不定四妮子屁股后,跟着个骑马挎枪的将军种,也未可知。孰料人算不如天算,没等外公种下个将相种,自己先一命归了天。是被日本鬼子弄死的。日本人要他当维持会长,他不干,惹恼了鬼子。那年,四姨才三岁。
外公死了,眼看着外公家的香火就要断了,偌大一份家业,将不散自散。外婆就想在四个闺女中,选一个能顶得起大梁的,招赘个女婿。却遭到韩家族人猛烈反对。外公活着时候,韩家宗祠的族长就是他,现在他死了,族里事情他管不了啦,自家的事情还受族人干预。新拥的族长,没文化,少有财产,主要是年龄居长。老先生其他不懂,就死抠一条,韩家的资财不能落入外姓人嘴里!外婆说,我的女儿不是韩家血脉?族里人说,是,又不是。来个倒插门,种就错了!外婆赌气,说那我招赘!我泼上不要这张老脸!族里人更不依了,说那就越发错了!谁敢这么做,按族规点她的天灯!就这么着,外婆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女娃,艰难撑持着外公、曾外公一辈辈创建起来的家业。适逢时局动乱,鬼子,汉奸,国军,八路,都来征粮派款,孤女寡母的金山银山,看着一天天矮下去。到1949年,四姨十三岁时,韩家家产已快成一坨摇过蜜的蜂巢了。本以为小日本被赶走了,勾子军(国民党军)也被打败了,世道该太平了,没想又来了土地改革,不仅族人来分韩家财产,族外人也来分一杯羹。外婆嘴里勒了个牛鼻镟被人牵着,小脚尖尖筛着破锣游街示众。几个月折腾下来,外婆风摧霜残的身心,再也支撑不住,在一个寒风嚓嚓撕窗纸的夜晚,死在监禁她的羊圈里。当时,只有四姨在身边。
四姨对我说,你妈说我蠢,我蠢她不蠢,她把我嫁给那头蠢驴。
母亲说,四姨的确是她做主嫁给四姨夫的。母亲还说,当时她也是没办法,就一个念头,叫她跟了贫农团长的儿子,有条活路。
母亲和二姨三姨,在外婆去世前,都陆续嫁出去了。既然韩家族人不许外公的女儿们招赘,外婆只得给她们寻婆家。母亲嫁给了西山王家的三少爷,就是我父亲,当年在旧衙门里供职,当个小书记员。二姨嫁进了东川郭家。只有三姨长前眼后眼,跟上个八路的长官跑了。说是从延安过来的,还上过抗大,很能干,职务一直升迁到团长。据说要不是受三姨娘家成分拖累,还能当更大的官。当年四姨出嫁时,他们不在身边,他们追蒋匪军一直追到海南。全家人解放后好几年才得到他们消息。
四姨嫁给的那个贫农团家庭,不是外婆家村的贫农团,是母亲婆家的,也就是我们王家庄村的。还不是王家庄本村,是附属的一个小自然村,叫庙湾。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有座庙,关帝庙。庙湾就是关帝庙门外左手一带一个向阳土湾子。赤黄色的山崖上,挂出一溜土窑洞。穷人家住这里,冬天没钱烧火也能凑合过去。
四姨夫家也姓王,和我们家是不是本家,不清楚。听父亲说,祖上可能是我们家佣人。母亲和父亲家族人撮合着把四姨嫁给四姨夫,是否操有私心,很难说。母亲说,我怎么会把亲姊妹往火坑里推?四姨也说不会。但四姨又说,会也罢不会也罢,反正我每天在油锅里煎。
母亲说,四姨嫁过去时候,四姨夫老爹正当着贫农团长,每天领着穷人打土豪分田地。你爷爷你太爷爷也是斗争对象。不过没你外公村里的贫农斗争得凶狠。他们都是受过你爷爷太爷爷恩典的,那句“讨吃上门一斗粮”,可不是凭空诌出来的,是祖辈一斗米一斗米施舍出来的。连那座关帝庙里的僧尼,也靠王家养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