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星火·中短篇小说》2007年第03期
栏目：重磅中篇
我们老大杜狠小时候，他父亲经常捏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对他说：“看仔细了，儿子！我要你记住这张脸，使劲记住！这是咱们家的仇人！你长大了要为你爹报仇！”杜狠使劲点头。接下来他父亲又督促他洗脸洗脚，上床睡觉。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叫醒他，让他穿上球鞋，到山上练功去。他在那儿给他找了个武术师傅。
差不多每天都这样。
杜狠练武非常用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晓得把沙袋当成那个人的脸，一拳一拳地往死里击打。师傅要他们练20组动作，他就练30组；师傅要他们6点钟到，他5点半就到了。他一天到晚想的就是练功，感到活着很有奔头；这样，念书自然就差了，一翻开书本就瞌睡。他父亲说，没关系的，你爹我念过几年书，咱们家的仇人倒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到头来呢？你爹不是照样受他的欺侮吗？练功要紧。你要把仇恨当作动力！说话间又拿出那张照片来给他看。杜狠是个听话的孩子，就益发刻苦地练了。等他长到一米七八时，已经是那个武馆里武功最高强的大师兄了。但他并没有停止训练。他时刻牢记着父亲的嘱咐。只不过，除了练武功外，还练其他体育项目，譬如短跑、体操等等，后来，他最拿手的项目变成了游泳。有一年他报名参加省运会，得了个四百米混合泳冠军。回来后，本地最牛逼的酒店长亭宾馆，聘请他当游泳馆的教练员、管理员兼救生员。他在干完活后还是玩命地练，即便这样，每次父亲还是对他说，你的功力还不行，你还不是他的对手！接着又掏出那张照片，指着那个人说，瞧，他可比你壮实多了。你瞧人家的二头肌、三头肌，还有肩膀这儿的三角肌！你应该为你的肌肉感到羞愧。再练！
他于是就接着练。
我们也是一帮为自己的肌肉羞愧不已的人。譬如我吧，我的肌肉是喷松的，摇一摇就晃荡；按行家的说法，我是个没有肌肉的人，皮肤下边只有脂肪。所以从那年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去游泳。
游泳其实是件最最枯燥乏味的事了。每天这个时候，你得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换上巴掌大小的游泳裤，还有防水眼镜和游泳帽；更衣室太小了，你几乎转不过身来；你下到水里后，鸡皮疙瘩肯定一下子就全起来了，水温总是比体温略低一些；划水，再划水；屏气，换气，再屏气，再换气。从这边游到那边再返回来。在水下睁开眼睛，周围全是蓝色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你会感到很深。小小的游泳池就成了一个深渊。
正因为太乏味了，所以我和他们一样，喜欢跟着教练杜狠游。
跟我一样的有好几个人，都是来练肌肉的。杜狠让游泳这件乏味的事变得有趣多了。他会在训练结束后带我们去夜排档喝啤酒，有时还带我们去迪厅。有一次，他带我们去抢劫过路行人。那是我平生遇到过的最刺激的事情了。渐渐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全都成了杜狠的手下。开始我们叫他教练，有人也叫他师傅，后来大家开始叫他老大。这是可以理解的，当一个人教你一种本领时，不管你是否付了钱，你都会对他心存感激，这就是他们说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所以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觉得老大真的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知道该怎样报答他。我们想，就算老大叫我们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不会眨一下眼皮的。就在这时，老大给我们讲了那张照片的事。
我们听得热血沸腾，正如你们猜想的那样，帮老大报仇成了我们报答和巴结老大的最好的礼物。我们自觉地认为，我们应该刻苦训练，有朝一日跟在老大身后将那个仇人摆平。事实上他并没有督促我们认真训练，但我们自发地把这件事当作我们必须承担的一个责任。时间长了，我们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了，训练成了我们的空气和水。当然，我们也看得出来，他喜欢我们努力训练。每次看到我们在游泳池里卖力地折腾，他的嘴角就会往上挂。老大是个温和的人，因此我们偶尔也会担心某一天时机成熟前去报仇时，当他和那个仇人面对面，他能不能狠下心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们仍然喜欢看到老大的温和的笑容。有一次他笑嘻嘻地对我们说，我不求结果，但求努力。谁努力了，谁就是我的好兄弟！他的话让我们非常羞愧。我们只不过是一些普通人，哪里消受得起他这样的话啊！瞧，我是个厨子，王光宇是开出租的，刘二奇是卖电脑的，吴兵是银行职员兼一家茶叶店的老板，陈东阳则开了一家小书店，还有一些人我就不一一介绍了，反正都是些小喽喽。他们都跟我一样，是些没有肌肉的家伙，更没有砍人的经验。那次抢劫也不过是一次意外，我们只抢到一只小坤包，里面除了一些女人用的口红啊、手纸啊之类的东西外，一分钱也没有。你知道，说到底，我们并不是黑社会，都是头一次干这样的事。那天晚上下过一阵小雨，街道变得亮晶晶的，就像是在天堂里。路灯全都靠左边，因为街道不是很宽，而且左边是一溜古城墙，那几盏路灯就直接从墙壁上伸出来。路灯是那种老式的灯泡，光圈很小。光圈与光圈之间就留下老大一块黑影，一直摊开到对面的屋檐下。
我们刚从一个酒吧里出来，酒喝得比往常还要少。所以，我们的这次抢劫行为也跟喝酒沾不上边。换句话说，我们是在十分清醒的情况下干这桩事的。拐上那条小街时，陈东阳先走了，因为明天一早他要去省城进货。这样，就剩下刘二奇、吴兵、开出租的王光宇，还有就是杜狠和我了。杜狠掏出烟分给我们每人一支。我是不抽烟的，见他们都接了，我也就接了。我们点着烟进了这条天堂小街。从这盏路灯下晃晃悠悠地走到另一盏路灯下大约需要半分钟。古城墙很长，所以这条街也很长。街的另一面全是打烊了的店铺。要是在白天，你就会看到一家连着一家的打金店、珠宝店、工艺品商店和花店。毕竟靠近城郊了，所以夹杂在那些店铺中间的，还有柴禾堆、简易茅房、用红蓝两色塑料编织布围起来的空地以及胡乱杵在墙边的水泥杆子。杜狠走在我们中间，吴兵和王光宇走在他的两边，再外面就是刘二奇和我了。有时候走着走着，刘二奇或者我会挤进去，可是没过多久又会被他们挤出来。“今天晚上咱们来点刺激的怎么样？”杜狠突然说。他都这样说了，我们自然不会表示反对。于是，我们就围在他的身旁，听他吩咐。
打这条街上走过的行人很少，再加上夜也深了，所以街道就跟荒山野岭一样冷清。后来就有人来了。头一个过来的是个老头，拄着根拐杖。我们谁也没动，就那样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第二个是个骑摩托车的人，我们也没动，让他突突突地过去了。陆陆续续的，后来又走过三个穿工作服的小伙子，一个抱孩子的妇女和她的丈夫模样的人。过了很久才又走过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上去既像教师又像倒卖火车票的黄牛。他从城门外面拐进这条街，很快就走到了头一个路灯阴影旁边。这时刘二奇从阴影里钻出来，拦住那人。
“请问太平间怎么走？”刘二奇和气地问。
“什么太平间？”
“喏，就是停放死尸的地方啊。”
教师或者黄牛看着刘二奇，不太有把握地说：“太平间应该在医院啊！”
“哦，”刘二奇说，“谢谢。”
那个人瞅了瞅刘二奇，转身往前走。走到下一个阴影旁时，吴兵钻了出来。
“请问太平间怎么走？”他问。
中年人回头向后看。那边的路灯下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刘二奇，静悄悄的街道上只有他自己和眼前这个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的小伙子。中年男人意识到了什么，没理睬吴兵，掉头继续往前走。在下一个路灯阴影里，他又遇到了王光宇。这回他干脆没等王光宇开口，就一侧身从他身边溜过去了。接下来他遇到了我，我同样没能拦住他。最后一个是杜狠。他看见了这个中年人的整个历险过程，所以，他根本没有从阴影里出来。
我们全都退回到自己的阴影里，继续做着这个无聊的游戏。又过来两个骑自行车的半大小子，一个卖烤白薯的农民。另外还有一条没精打彩的狗从我们身边小跑过去。就在我们快失去耐心时，那个倒霉女人来了。这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披着一头过时的大波浪的长头发，一只手拎着那只坤包，另一只手夹着颗烟头。她的脸色在桔黄色的路灯下白得吓人。她走到第一个阴影边时，刘二奇走了出来。他照例和气地说：
“请问太平间怎么走啊？”
看得出那女人很警惕，刚意识到阴影里站着个人，就停下脚步了，像只猫一样眼睛里反出光来。“你说什么？”她问。
“我说，你知不知道太平间往哪儿走啊？”刘二奇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女人说，夹着香烟的手抬到一半就停下了。烟头上青色的烟向上升起，先是拧在一起的，然后消散在幽暗的光线中。
“噢。”刘二奇说。
女人继续往前走。刘二奇则很快地退回到阴影中去。女人在快要进入下一个阴影时，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接着是吴兵从第二盏路灯阴影中不声不响地钻出来，同样说道：“请问太平间怎么走？”
这回女人没有回答。她扔掉烟头，骂道：“神经病！”
吴兵好脾气地笑了笑。女人加快脚步，走向下一个阴影。
接下去是王光宇，这个笨蛋把太平间说成了卫生间。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问道：
“太平间怎么走？”
“就在你们家隔壁，你总认得回家的路吧！”女人伶牙利齿地说。王光宇一下子愣住了。你们家才住太平间呢！他很没风度地嘟囔道。女人哼了一声，又朝前走。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从我那片阴影下出来时，在脚边的一根竹杆上绊了一下。我一直没注意到脚边还有根竹杆。
我得先告诉你们，那时候我的肌肉已经有一定规模了，不但肩膀上、胳膊上和后背都有腱子肉鼓起来，就是脸颊上也一棱一棱的，十分凶恶。我猜那时候路灯的光打在我的脸上，无法顺利地铺张开来，让那些肌肉绊住，就会有黑影留下。肯定是这些黑影让那个女人感到害怕了。女人嘛，总归是女人。
我不知道太平间的事。她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从我身边溜过去了。
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镇静的女人。我们可以从她走路的姿势上看出她还没有崩溃。但最后，我们远远地看到她走到第六个路灯阴影下时，还是慢了下来，身子不住地抖动。然后扔下手里的坤包，没命地跑了起来。杜狠从黑影里慢慢浮出来，站在桔黄色的光圈下，若有所思地朝女人消失的方向观望了大约几秒钟，然后就追了上去。倒也不是撒腿猛跑的那种追，只是加快脚步，一溜小跑着追了上去。这可是我们的计划中没有的行为。我们几个人聚到了一起，不知道该不该跟着追上去。后来吴兵打了个呵欠，说算了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们都没吱声，相互看了看，便散了。
后来想起来，那天晚上的打劫行为，差不多就是杜狠最后一次带我们，做我们的老大。此后的几个夜晚里，他开始了他的单独行动。我们泡在游泳池里时，经常会凑在一起聊一些零碎的见闻，所以大家都知道了后来几天杜狠又去那条小街守候。大约在第三天晚上，他再一次等到那个女人。他照例从阴影里悄没声地钻出来，但他没问她关于太平间的事，只是跟在她身后。这可比向她打听太平间在哪儿还要恐怖。又过了几天，杜狠第三次看到她从城门口拐进小街，不过这次她可不是一人，有两个青皮后生跟在她身后，活像保镖。他们看见杜狠后，走上前来，将女人挡在身后。女人从这两个人的中间，仍可以看到杜狠那张棱角分明的脸。
青皮后生就跟约好了似的，抱着胳膊，呆呆地盯着杜狠，紧闭着嘴。杜狠便动手拉夹克的拉链。拉链拉开后，露出里面军绿色的圆领汗衫。他将夹克随手扔在脚下，左手紧捏右手，再右手紧捏左手，指关节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这时候，他们看见他的肌肉在汗衫下面不停地跳动，好像他不仅手上长有手指，他的胳膊上、胸口上还有肩膀上，都长有手指，那些手指互相扣在一起，他便有了无数个拳头。那个女人推开挡在她前面的青皮后生，这样她就可以更方便地看到杜狠的身体了。她的眼睛在昏暗的路灯下，像猫一样闪闪发亮。
后来她就将两个青皮后生打发掉，自己跟着杜狠走了。从此以后，杜狠整天跟那个女人泡在一起，再也不跟我们一起到街上闲逛喝啤酒了，我们只得自己东游西逛。所幸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们欣喜地发现，我们的肌肉一点一点硬起来了。我们皮肤下正悄悄地进行着一场变革，肌肉和脂肪正在重新排列组合。杜狠经常告诫我们，要让脂肪彻底去除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改变它们的分布方式，让它在它应该呆着的地方呆着，而它不该呆的地方，则应该腾出来，让肌肉呆着。懂得这个道理后，接下去的事情就跟别的事情一样好办。我们要做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跳入水中，划水，再划水；屏气，换气，再屏气，再换气，在那个深渊里从这边游到那边再返回来。脑子里想的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老大的父亲如何饱受那个仇人的蹂躏。有皮鞭、辣椒水、老虎凳，有忘恩负义、巧取豪夺、恃强凌弱，还有妻离子散或者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等等等等。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些想象就像一种营养，源源不断地输入到我们的肌肉中去，使肌肉变得坚硬如铁。这些铁一般的肌肉让我们信心大增，同时也让我们更加对老大充满了信心！
也就是那一年，杜狠的父亲去世了。
“记住我说的话了吗？”他父亲临死前问他。父亲的眼角结满了乳白色的眼屎，还不住地打嗝。
“记住了。”杜狠点着头说，他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
“你要经常看那张照片！”他父亲又说，说得越来越快，气也越来越急，好像跟谁赛跑似的。
“我把这家伙带在身上呢。”杜狠急忙掏出那张相片，举到父亲跟前。老头慌慌张张地扫了一眼，不再说话了。医生和护士过来一阵手忙脚乱，然后告诉杜狠他父亲死了。杜狠两眼一片茫然，无助地看着围在他身边的所有人。我猜他当时脑袋里肯定什么感觉也没有，所以只是将两只手向后伸出去。可他什么也没摸到，只得转身挪到墙边，将背靠上去。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落在他的肩上，不紧不慢地从那儿爬回墙上。
他在捧着父亲的骨灰往回走的路上，突然停了下来。他想到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是的，这件事太重要了：他竟然一直没有问过，而他父亲也一直没有说过，照片上的那个人是谁，在哪里，是怎样成为他们家的仇人的；父亲跟他，到底有什么过节。以前，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要问问清楚。没有这个必要啊，等他的功夫练好了，父亲自然会告诉他接下去该做什么。这下倒好，所有的事情都死无对证了。他们——他和他的父亲——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这么重要一节怎么就会没有想到要早早地交待清楚呢？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嗡的一下，浑身的血都涌到了那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