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座楼房走出来,洪小伏觉得轻松。吴晓芬有着落了,洪大伏答应安排她。在他的公司里,洪大伏应该有能力照顾她。新城区的某一处,也就是开发区里洪大伏所在的位置,有着畸形的繁荣。商品房,高档公寓楼盘,水泥路面,耀眼的灯箱广告,茶楼,宾馆,咖啡厅,棋牌室。洪之明建新城时,最初的建设热潮就在这里。以开发区的名义开始筹建,所以相对完善。但它和旧城是脱节的,它处在新街的最东端,两者之间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来这里消费的,多半是城里一些相对重要或有钱的人物。他们开着车来,再开着车离开。没有车的人就打的,红色的富康的士往来穿梭。这儿,像是色彩斑斓的球形玻璃,被老城区悬垂于一端,它对那边的人构成诱惑。老百姓、摆小摊和下岗的人不可能来这里玩。他们充满向往,并且随时都会谈论到它。到开发区去!这是每个人心里的愿望。当初开发时,洪之明踌躇满志。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良田,田里长满绿油油的庄稼。没过几年,楼房一栋一栋地建起来了。街道宽敞,一个簇新的城市雏形出现了。它是一个标本,洪之明说以后整个城市都应该是这样。他的野心非常大,旧城将被废弃。而在它的侧边,不远处,会是一座新城,一座新县城,它的未来将是中等城市。为了这一目标,洪之明还在开发区里建了一处广场,广场的面积大约有五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洪之明站在广场上,想像着这儿有一天将人流如织,那会是怎样动人的景象啊!他看到了那些人,那些人在悠闲地散步。还会有雕塑,一些城市雕塑,以及音乐喷泉。那是以后的事,让以后的人去办吧。但洪之明所有的这些设想,都没能变成现实。广场已成一片废地,十分荒凉,里面看不到几个人影。一些地砖被撬动,水泥路面破损不堪。好些地方长出了蒿草,垃圾、废纸,各种颜色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四处滚动。看到这些,洪小伏也不免有些寒心。这是父亲的广场,眼下如同废墟。
顺着新街道沿东西向往前延伸,拉出的主干道马路有数里长。洪之明当时想,到了繁盛期,它的长度应该是十数里,或几十公里。笔直的几十公里的宽阔街道意味着什么呢?父亲对此肯定充满了憧憬。站在街道的这一头,开发区这里,遥望另一头,父亲会作何感想?那时的洪之明有大气魄,他所做出的决定都是大手笔。与开发区遥相呼应,在它的三公里处,洪之明建了一个“大转盘”。因为从新城区拉出的街道在这儿将与316国道相交,另一侧是老城。这儿无疑会是交通枢纽,建一个转盘势在必行。问题是建一个什么样的转盘?洪之明的意见是“一步到位”,要建就建最大最好的。圈了一大片地,里面大得可以修建一座小型公园,这也是当初的规划。外侧建成广告墙,大型的广告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然后设置一些人行便道,可以通到里边去。那里栽种着昂贵的树木,地上铺着绿草,碎石子甬道,一两个亭子,散布各处的铁制长椅。中心位置挖出一座水池,池水碧波荡漾。几簇爬藤植物,一树树怒放着的妖娆花朵。这都是父亲心中的图景,他相信会是这样。转盘确实建成了,它就在那儿,洪小伏看着它。道路是通的,但里边,它就是一个土围子,四周用水泥挡板给围着。没有广告,没有画像,灰扑扑的。被围着的地方更为荒芜,有几个农民牵着自家的牛在放牧。还有几畦零星的,被偷偷种上的小麦。它和父亲的设想南辕北辙。在城里,广场和大转盘都被冠上了父亲的大名,成为永久的笑柄。人们经常会提到“洪之明的广场”,或“洪之明的大转盘”。讥笑转盘之大是全国之最,亚洲之最。类似的讥笑在洪之明退位之后,渐渐从暗处浮到了明处。而洪之明在位时没有任何人反对过,他当时面对的是一片叫好。几年来的建设透支了县里的财力,真是伤到了“元气”。引用一下后来某些官员所说的话就是,洪之明造成的窟窿,全县要花十数年甚至二十年也不能填平。
正是这个原因,洪之明退了下来。从年龄上看,洪之明还能干两到三年,至少也可以干两年吧,但他突然就被下了。他在给洪小伏通电话时说,他是还想干的,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完。而到了他去世之前,当他度过了十多年的闲暇岁月以后,最后一次和洪小伏通电话时,他又旧话重提。他说,他当时退下来是个阴谋,一定有人做过手脚。有人在搞他,有人一直在搞他,他自己太大意了。他承认,那时候他太狂热了,铺的摊子过大。但是,那些人都是怂恿他做的。他们赞美他,跟着他到处剪彩,喝庆功酒。而到最后,所有的罪名都由他一个人顶着,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