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09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洪小伏还想在县城里多呆上几天,父亲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在阴冷的十一月,这场葬礼不事铺排。他要留下来,给父亲的保姆吴晓芬安排一份工作。这虽然是洪大伏的事情,但洪小伏也不敢马虎,因为他对哥哥并不是很放心。还有,也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洪小伏很想在这种时候来回忆父亲的一生。父亲从参加工作到去世一直都在这个县里,文革时曾去过乡下,在烟灯村短期避难。洪小伏的打算是,他要寻访父亲的足迹。对他而言,父亲洪之明始终都有一些很神秘的地方。
这是一座小城。这样的小县城,如果坐上火车或汽车跑上一整天你会发现很多。汉丹线上的火车,或是汽车在316国道上行驶,放眼望去,沿途都是。隔不了多远就有一座,它们彼此相像。洪小伏漫步在城里。几只高烟囱喷吐着浓黑的烟雾,它们是化肥厂和水泥厂的标志。还有几家造纸厂和化工厂在日夜不停地对着府河排放污水。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并无动于衷。这个小城还需要更多的企业,因为仍然有很多人没有事做,不能上班。他们行走在路上,聚集在商店和茶馆里。从那发灰的脸上,能看出他们内心的冷淡。那是些有气无力的人,一些闲人。实际上有很多闲人,全都是些无精打采的模样,手和脖子都从来没有洗净过。有人的地方,都在开着粗俗下流的玩笑。能看到某些人在大笑,另一些人则不解地看着那些笑的人。狭窄的旧城区,房屋和人都显得拥挤。各种车辆抢着行驶,互不相让。城里的这一位置已不堪重负,但它是县城的核心区域。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繁华的商业区就坐落在这儿,成群结队的人在此挤来挤去。哪怕是到了夜里,也不会很快萧条,至少还要热闹上三至四个小时。
绕过环城路往前走,往北,二三里处有一条宽阔的新街。新街为东西向,和旧城并行。或者它就是一片新城,好多年前就开始兴建了。马路宽敞得让人惊讶,比大城市更有气魄。街道笔直,绵延数里,而规划书上则写着绵延数十里。在它的东边,是一片工业开发区。建新城是洪之明手上的事,那时候他还没退休,是这个县里的一把手。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这上面。洪小伏走在这条马路上。他看到了电信局、税务局和交通局的楼房。那都是些有钱的单位,房屋建得十分气派。当时它们落成时,洪之明还曾带着随从分别来剪过彩。他穿着笔挺的西服,咔嚓一声剪断红绸子,那是洪之明神采飞扬的时期。他就是要建一座新城,他坚信一个人是可以建成一座新城的。他搭好了架子,花三年时间拉出了一条主街道。街道很宽,从街的这一边望向那一边,就像是有着学校操场的长度。他要把所有的单位和商场都搬迁过来,还有饭馆、茶楼和私人住宅。要让这地方兴盛起来,就得一栋一栋地建起楼房。再就是人,洪之明甚至欢迎农民也能搬到这里来。洪小伏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醉心于要建一座新城,他最终没能做成这件事。大概这本身就是一项过于繁重的事业,在他的手上不可能完成。新街道上稀稀拉拉地搬来了些单位,也住了些人。有些路段上有路灯,有些路段没有。电路管网和下水道也一样,有的安装了,还有些地方根本没来得及安装。总起来看,就像是个半拉子工程。街边上随处可见一些“烂尾楼”。新搬迁过来的单位也都孤零零的,独木难支。没房子的地方路况极差,布满坑坑洼洼。
走在这个地方,洪小伏有些心酸。在父亲最后几年的职业生涯里,他想要建成一片新城的想法,到底是源于理想呢,还是空想?洪小伏是武汉某大学的一名教授,喜欢沉思。他的这一气质和哥哥洪大伏完全不同,洪大伏更愿意行动,行动至上。两人间的差异是在后来形成的。兄弟俩年幼时,洪之明是不怎么管教他们的,他没有时间。那时候洪小伏要强悍得多,他和街头的小孩子们打架斗殴,经常被打得头破血流。而哥哥洪大伏则相对懦弱,总是不声不吭。后来不知怎么,两人的性格给扭反过来了,洪小伏一味地沉溺在书里面。洪大伏认定正是书本害了他,他说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洪大伏自己并不读书。他信奉“拳打脚踢”,这是另一种学问。他现在有一家公司,主营房地产,兼营酒店歌厅,而且还有十余家网吧散布在城区的各个角落。他曾霸气十足地对洪小伏说,只要你回来,我随便给点东西你做,都比你在大学里教书强。他的公司就坐落在开发区里,一栋银灰色的大楼。大楼两侧的翼楼呈八字形,要进入大楼,必须登上几十级台阶。为什么要设这么多台阶?办公楼的门口还立着两头石狮子。洪小伏上到了三楼。他是头一回来到哥哥的办公室,洪大伏在等着他。
猛一看,洪大伏更像是一个文弱书生,他衣着考究。此时他站在房间正中央,矜持地伸出手来,这一动作显出了刻意的疏远。洪小伏握了握他的手,他发现哥哥的手指冰凉。
办公室大得就像是一间舞厅。皮面沙发,写字台,书柜。充满嘲讽意味的是,书柜里塞满了豪华版的精装书,书柜的旁边,还有一扇门,显然那里还有一间内室。女秘书进来过几次,她给两人倒酒。洪小伏没想到还有酒。在他们的谈话间隙里,洪大伏喝得很快。这不是进餐时间,女秘书总在试图只给他倒上小半杯,但洪大伏每次都示意她多倒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