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二年,锦绣年华的周若岚是江城周家的三小姐。多少人艳羡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她也的确过得衣食无忧。
周若岚是周二老爷膝下独独一女,真真金枝玉叶。生活于她不过是后花园景象的四季交替而已。女校毕业已一年,她不必像同学一样急着找事做或忙于找人嫁了,爹一心培养她淑女的技能,特意请钢琴老师教习钢琴,因此她每天早上读书作画,下午小憩后练琴至日头西斜,闷了则花园散步或写日记,五点钟后待爹和两位哥哥返家,再同用晚膳,把一年当了一日在过。
今日却蹦出一个例外,可谁知一个普通不过的例外却枝蔓出一串不普通的故事。
刚进春总有些寒意,春困天寒,人们都喜欢躲在温暖的被窝里,被子除了是抵挡寒冷的利器,也是卸下各种伪装后的保护壳,在被子里永远最放松自在,随便用什么姿势躺着,都以休息一词以蔽之,随便做什么事情,看书、写日记等等,比起坐在书桌前更自由无拘。
若岚也不例外,她晚上看小说看得忘了时间。早上妍翠急促的敲门声才惊醒她起床洗漱,险些误了早餐。
没想到开门遇上二少爷周慕清。
“今天可要迟到了哦,二哥。”若岚笑着眨眨眼。
“是啊!”慕清望她笑道。
餐室菜已布好,周老爷、大太太和大哥周跃华都已就坐,两人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老爷子自然是主位,右边依次坐着大太太和跃华,左边则是慕清和慧芸。
“爹娘大哥,早。”她和二哥慕清挨个与大家招呼。周管家带仆人随侍一旁。待老爷子先动筷子,大家才开动。周家一向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餐桌上只闻觥筹交错。
老爷子用完餐,定定地笑望还在小口喝米粥的若岚道:“丫头,你不是吵着要去吃明记的片皮鸭吗?今天中午带你去,11点我来接你。”
“好啊!”若岚脸上掩不住的兴奋,“谢谢爹!”
大太太和跃华看她一眼,她收敛笑意低头掏手帕。
“让妍翠把你的那套淡紫色洋装找出来,你穿那套最好看。”老爷子停顿着又说道。
餐后,周慕清回房换衣服,与老爷子一同坐车到万德商行上班。周跃华则去另一个方向的万德银楼工作。大太太在佛堂做早课,若岚盯着滴答的座钟发呆,期待着时钟指针飞转。妍翠早早给她化妆换衣裳,换好衣服她对着穿衣镜转了个圈,又问好几次脸上妆有无脱掉,心思早飞到明记去了,带弧度的裙摆掀起一阵风浪。
终于盼着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呜呜轰鸣,若岚抑制不住冲动,直奔下楼。老爷子在厅堂里拉着她左看右看,这丫头长大了,正是花朵含苞待放的年纪,他满意点头,带她坐进车里。
车至明记饭庄,老爷子一马当先往包间去,她在后亦步亦趋。
“你来了,周老弟!”周老爷和若岚一进包间,有位年纪相仿的长者笑同周老爷打招呼。未料里间还有旁人,若岚一时愣怔,面上有些羞涩。
“致远老兄,反让你们久等了。小女周若岚一直想来尝尝这里的片皮鸭,我特意带她过来。”周老爷坐下,这时对面有位男子走来为她拉开座椅。
“谢谢。”若岚羞涩,对他轻声道谢后落座。
“这是我老大李绍文,我已把生意上的事情全权交他处理,忙了一辈子也该享清福咯。”原来这人是本城三大家族中的李家老爷,若岚早听家里人闲聊过,这才对上号。
接下来听到李绍文这个名字,若岚心里咯噔,为自己拉椅子的人是堂姐周静虹心心念念的人?李绍文自有一派神韵,英挺凌然的五官给人印象深刻,尤其是他的眼睛,他拥有一双犀利眸光的眼睛。虽然他收敛了眼神,换上一副狡黠的神色,但依然让人感觉到他骨子里有一抹寒意和狠劲。
他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若岚不由避开他的眼光,低头喝口茉莉花茶。她想起昨天静虹来家做客时对自己说的话。因着明天就要去梨园阁听戏,昨个儿两个人就聊到听戏的话题上。
“这次听戏我表哥他们也去呢。要知道我绍文表哥,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难得有这个机会。”静虹满眼期待道。
“你对你绍文表哥的小心思也太明显了吧?话说你的两个表哥,只听说在上海读书,说得我也有些好奇。”
静虹笑道:“这次你就可以见到啦。”
不料此时就在饭庄遇见李绍文。
“想什么呢,丫头。片皮鸭可上桌了。”周老爷提醒着发呆的若岚,“先给李老爷、李大少夹过去。”
侍者端来一大盘包好的鸭肉卷,油光水滑的鸭片和着葱段,包裹在面皮中,码在盘子里齐齐整整。
“哦。”若岚得了吩咐,拿起筷托上的一副筷子,往李老爷和李绍文的碗里分别夹了一个,“请慢用。”
李老爷笑呵呵接过道:“不客气不客气。世侄女这样漂亮懂事,不知哪家儿郎有这个福气。”说得若岚面色一红,悄悄瞥眼周老爷亦笑模笑样不语。
李绍文若有所思偏头瞧瞧,忽地端起面前红酒道:“周小姐,初次见面你我对饮一杯如何!”
二哥慕清喝酒时她偶尔尝试过两次,第一次是呛过来的,第二次是忍过来的,她有些为难回头求助爹。
周老爷正和李老爷推杯换盏,对她的求助眼神没在意。若岚下定决心刚要推拒。
“丫头,讲来李家与我们可算亲戚,这个酒你该同他饮。”老爷子威严的声音传来,此话一出若岚什么推辞的理由都噎在嗓子眼里。
她其实并不想同这位李大少爷有任何交集,表面上她不喜欢他那副不明所以却志在必得的表情,深层次静虹对他的心意始终萦绕在她脑海里,成为她了解他的障碍。
她满心不情愿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大大咧咧示意后,随便抿了一口。红酒怎如此辣?她眉头都要拧在一处。
“慢着!周小姐,按本地习俗敬酒的可要喝干哦!”李绍文慢悠悠说道。
若岚一听满心不悦,反感地横他一眼,这人什么居心,非要眼睁睁看自己出丑不成?她狠狠地瞪着他,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丫头,李家贤侄说得在理。”周老爷全程在她背后监看似的。若岚咬着牙闭着眼,梗脖灌了下去。这酒越辣越涩就越让她对李绍文反感不已,呛得她咳了好几声。
“周小姐好酒量!周家有如此诚意,何愁万德与致和合作不成?”李绍文抚掌微笑,自己也把一整杯酒喝个精光。
若岚从这话体会出自己只是爹带来谈生意的筹码,不免心生委屈,碍于老爷子的颜面,只能暗暗哑忍。
好容易吃完这顿难以言表的午餐,两家寒暄几句就要分开。李绍文手抄裤兜,随意地对若岚道:"相信我们不久还会再见的。”
若岚面容露出不喜,自己的经验不足支持她对付面前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客气笑笑,随周老爷上车离去。
回了家好久后,李家那个奇奇怪怪的男人还驰骋在自己的脑海里,她怨爹谈生意非要带女儿,又怨自己不该多嘴提出想吃明记的片皮鸭,怨来怨去只把思绪扭得一团糟。
若岚心烦意乱起身挽起帘子。远处花园中的小湖水面波光粼粼,近处玉兰树上的叶子在微风轻轻摇曳,她的窗外景致极好,整个小花园一览无余。她看得定神心念一动,抽出本子和钢笔写日记,写完后只觉得口干舌燥,喊了几声“妍翠”无人应答,便自己开门下楼去厨房倒水。
厨房方向爆发一阵怒吼。
“是谁允许你们编排主子的?反了反了,周管家,把今天在厨房里的下人全部给我撵出府去!”这是桂妈的声音。
若岚连赶几步到厨房门口,正看到里面剑拔弩张的情形。
一个胖嫂子出言顶撞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拉扯别人。大家评评理,本就是大少爷害了我女儿阿花。我虽是个下人,但也不能尽着你们林家欺辱吧!大少爷做下这等龌龊事,现在夫人出面赶我们走。你们林家丧尽天良,吃干抹净就想赖账?今天我非要替我女儿阿花讨个公道不可!”说着,她拉起一旁一个少女的手。
阿花姑娘粗布衣衫样貌朴实,眉眼周正,甚至还有些稚气未脱,她红着脸低着头,木讷立在一旁。
桂妈打量着少女冷笑道:“真可笑!看看你家阿花,又蠢又笨。我们大少爷什么女人没见过,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怎会看上你家阿花。定是你这没皮没脸的女儿纠缠我们大少爷,主动黏上来的吧!大少爷还没说自己吃亏呢,你们还有脸扯这些。马大嫂子,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件事你该问问你那不要脸的女儿。”听得若岚撇撇嘴,大哥的风流韵事连她深闺女子都有所耳闻。
周跃华是远近有名的风流公子。他众多桃花韵事最有名的,当数他为和本城守备官孙宗翔的侄子争夺沁香苑头牌红姑娘一掷千金的壮举,曾引得富贾王孙纷纷侧目。最后还是爹出面又是赔礼又是请宴,还把姑娘让给了对方,才把这件事平息下来。
那时爹愤怒异常,令大哥禁足在家,还收回给他的月例。为这些事大太太没少训诫大哥,不过大哥常常故态复萌。
今天这事摆明是大哥兔子吃了窝边草又不想认账,不知怎的姑娘们就吃他甜言蜜语这套,若岚眼看桂妈就要让人把马大嫂子母女带到柴房去。
她觉得,大太太的恼怒还因为自己在旁目睹。于是她走到客厅,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看。
副刊上一则标题吸引了她——
“本城名旦花琪芳梨园阁登台献艺,江城三大家族明日午后纷至捧场。”
下面还附上花琪芳杨贵妃的定妆照,嘈杂环境中她仍然读完了这篇新闻。
正在拉扯间,大门处有声响,正是爹和两位哥哥回来了。
若岚反应极快,笑迎过去:“爹你回来啦!”
老爷子边脱大衣边就听见厨房里响动不小,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啜泣。他皱皱眉,问向刚刚下楼的大太太:“怎么回事?”
大太太勉强笑道:“下人们没做好事情,桂妈正在训斥她们。”
若岚不经意望了她一眼,无意道:“娘,我怎么听说厨房那边的事和大哥有关?要不让大哥确认一下?万一真是诬陷,他怎能受着不白之冤?”
“嗯?什么事与你大哥有关?”老爷子来了兴趣,转头问大太太,“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大太太哑口无言,怨毒的眼光向她投射而来。后者摆出无辜的笑容。大太太无奈跟着林老爷往厨房去。
若岚心里却松口气,老爷子做主不过是给些钱撵出去,总好过大太太把人拉去柴房灌一种什么药,虽然她没眼见,只是听下人们在说。万一果真又把马家姑娘强行拉去呢,今天正好让老爷子来处理也是她的幸运。